几天之后。

拉龙挎着他洗得发白的藏蓝色布包,等在半山腰那条灰尘扑扑的宽阔土路边。

偶尔有抖得震天响的拖拉机冒着黑烟经过,带凹槽的轮子掀起一波又一波呛人的灰尘。

他等了大约十分钟,终于看见斜坡上方,林瑾瑜身上斜垮着个腰包,手里提着滑板包,跟张信礼两个人推推搡搡地从地平线上探出头来。

“你没事带那么多帽子来干什么?”张信礼问。

林瑾瑜戴着个浅粉色的棒球帽,一只跃起的银色美洲狮剪影正正印在帽额中央。他给张信礼头上也扣了一个黑色的,剩下一顶白色的拿在手里。

“我也不知道,”林瑾瑜一边甩着那顶白色的帽子一边道:“想换着戴,结果稀里糊涂全拿过来了,这不正好,一人一个,省得被太阳晒了。”

“瑾瑜哥!”拉龙冲他们招手。

林瑾瑜也看见了拉龙,他也抬起手冲拉龙挥了挥。拉龙向他们跑去,跑到林瑾瑜身边站定了。

“等很久?”林瑾瑜把帽子往拉龙脑门上一扣,道:“晒吧,戴这个,遮阳的。”

“还好,没得多久。”拉龙说。

这顶帽子相对于他的头围来说太大了,林瑾瑜便帮他调整后脑勺上的扣子。

这场旅行邀约最终名单就是他们三个人,其他人家里多少都有事要忙,不能随意跟他们到处去玩。其实张信礼家里未必没有事,只是张爸给他们放了个假而已。

“行了,”林瑾瑜调整好了拉龙帽子的大小,满意地收回手,道:“应该不大了。”

拉龙嘿嘿笑道:“瑾瑜哥,我戴好看不?”

林瑾瑜揽过他,三个人顺着身高排成一列阶梯,并排往前走:“好看着呢,”他说:“你看我好看不,粉红色会不会显得娘?”

拉龙转过头,很仔细地看了他几秒,然后说:“一点都不,很帅。”

“哇哦,这么会说话。”林瑾瑜被小弟弟夸,心里开心极了,他从包里摸出几粒棒棒糖,让拉龙挑了一根,然后自己也剥了一根放嘴里,又递给张信礼让他选。

“我不吃,”张信礼说:“我不爱吃甜的。”

“哦,这样。”林瑾瑜于是收了回去,他眼珠子一转,忽然一把把张信礼拽过来,然后对拉龙道:“拉龙!你看我跟你张信礼哥哥,谁比较帅?”

拉龙含着棒棒糖,盯着他们两个,眼珠子左转一下右转一下,“嗯……”了半天,最后憋出一句:“都帅。”

“不行,”林瑾瑜搂着他,道:“必须比一个出来。”

“那就……就……”拉龙眼睛一会儿看张信礼一会儿看林瑾瑜,小眉毛皱成一团,脸上一副纠结的样子。

那表情看得林瑾瑜直乐,哇原来这就是逗小孩子的乐趣吗,爱了爱了。

最后还是张信礼道:“拉龙,别理他,”他说:“自恋。”

“切,”林瑾瑜说:“你真无趣。”他问拉龙:“你哥他们学校远吗?我们还要走多久啊?”

“有点远吧,在镇上,我哥平时都住校的。”拉龙说。

“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然后坐出去的车到镇上,”张信礼说:“下车之后再走一段就到了,不算等车的话,大概一个小时多点吧。”

那看来还是有点远,林瑾瑜心说。

三人一边走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不多时走到了水泥公路上,刚好来了一班车,张信礼付了钱,几人很顺利便坐了上去。

林瑾瑜不知道怎么定义这种交通工具,它实际上是一辆面包车,但是却承担了公交车的职能,内部改装过,加了座位,每天定时定点发车,穿行于各个村组之间,大家按人头算钱,到站下车。

车上空间不大,熙熙攘攘塞着人。车窗虽然开了一半,但车里依旧弥漫着一股不大好闻的汽油味。

座位上基本都坐着人,大多是些四十多岁的叔伯辈跟七老八十的大爷,女人很少,一群大老爷们里面零星地夹着那么一两个膀大腰圆的中年妇女。

林瑾瑜瞄到一个靠窗的单人空位,便支使拉龙去坐。

拉龙有点不好意思一个人坐着,推让了几下,林瑾瑜道:“快点,你年纪小,去坐着,别废话。”

拉龙于是过去坐着了,剩下林瑾瑜和张信礼两个人挤在狭小的座位之间,各自扶着椅背,避免摔跤。

到了下一站,陆陆续续有人下车,上来的人却更多。张信礼站的那边有排座位坐的是两口子,到站一起下车了,林瑾瑜便挪过去,两人接替了他们留下的空位坐在一排。

张信礼把车窗打开了,车辆飞驰时掀起的风瞬间从车窗争先恐后地钻进来,冲散了那股萦绕在鼻尖的汽油味。

“晕车吗?”张信礼转过头来问他。

“还好。”林瑾瑜回答。他在家上下学的时候都是家里开车接,早就习惯坐车了,但是他爸车里放着香薰,气味比这好闻多了,这股汽油味熏得他真有点犯恶心。

尤其这段还是盘山公路,司机方向盘扭得能到天上去,人在车里左摇右晃,时间短点还好,时间要长点真得是身经百战的勇士才能忍住不吐出来。

张信礼看他靠在靠背上闭着眼睛,一副不太舒服的样子,起身道:“起来,换个位子,”他道:“你坐窗户边。”

“不用,”林瑾瑜说:“这里也能吹到风。”

“快点,”张信礼说:“别磨磨蹭蹭的。”

“你不晕车吗?”林瑾瑜问。

“不晕,”张信礼道。

于是林瑾瑜叼着棒棒糖跟他换了位子。新鲜空气从窗外源源不断地涌进来,那股刺鼻的汽油味一点都闻不到了,林瑾瑜心里的那股恶心渐渐被压了下去,他手肘撑在窗台上,看窗户外边起伏的山脊线如起伏的水波一般飞速往两边退去。

面包车左摇右晃,终于又开到了下一站。

到站,下车,上人。

林瑾瑜看景色看累了,正把棒球帽扣在脸上挡光,闭目养神,忽觉身边的张信礼动了一下。

他拿开帽子,看见张信礼站了起来,朝前方招手,用凉山这边的方言说了几句什么。

此时狭小的面包车厢里已经上满了人,车厢里充斥着烟味、汽油味、汗味混杂在一起的奇怪味道。

随着张信礼的喊声,拥挤的人群骚动了一下,挤在过道空隙的人群往两边挤了挤,暂时挪出一条狭窄的空隙来,一个头发全白,步履蹒跚的老大爷顺着这条缝隙挤到张信礼身边,用满是痰音的嗓子对张信礼说着什么。

张信礼侧身让出座位,做了个手势,让老大爷坐了。

老大爷坐了下来,又抬头不停说着什么,看样子是在道谢。

张信礼低声和他交谈,林瑾瑜听不懂他说的什么,只从老大爷的反应猜测是让他安心坐着,不用谢。

大爷身上穿着件旧巴巴的绿色圆领汗衫,从袖子里伸出一截干枯的手臂抓着前面座椅的靠背。他枯瘦的手臂和林瑾瑜挨着,浑身散发着一股老人特有的气味……那种老人味让林瑾瑜想到花生和奶奶的毛线团。

他仰头看张信礼,后者站在过道上,扶着靠背,示意不关他事,坐着就好了。

林瑾瑜只得转头老老实实坐着。身边换了一个陌生人让他有点不自在,整个人都发僵。他悄悄斜眼观察身边新坐下来的老大爷,老大爷只呆呆地扶着靠背看着前方。

车里空间本来就狭小,林瑾瑜坐的这一排是连在一起的,中间没有扶手,老大爷坐得又里面,这导致他只能跟大爷肩膀擦着肩膀,手碰着手。

这个距离让他觉得很局促,林瑾瑜往里缩了缩,手抬起来放在自己膝盖上。他有点想不坐了站起来,又觉得突然这样会不会太奇怪了点。

他没法再放松地靠在椅背上了,林瑾瑜挺直了背,假装扭头看窗外,其实身上每一个细胞都觉得不自在,他在这样坐立不安的气氛中煎熬了十几分钟,终于等到车开到了下一站。

车里的人员又流动起来,林瑾瑜撇头看车门,看见一个老太太背着个看起来重得不行的麻布袋上了车,艰难地在人群里挤着。

她挪到林瑾瑜附近时,林瑾瑜立刻站起来,用普通话招呼道:“奶奶,您来这边吧。”

一车人瞬间全看着他,林瑾瑜不习惯这种目光注视,感到非常难受和不自在。

老太太有些讶异又惊喜地张开缺牙的嘴,用很不标准的普通话向他道谢,把肩上的麻布袋子放了下来,塞到座位底下。

林瑾瑜侧身艰难地跨过麻布袋子挤了出去,让老太太进去坐着。他挤到一半想起自己放在靠背上的滑板,想返身回去拿,却听老奶奶挥挥手示意他用不着。

“没得事,我抱着,我抱着嘎。”

林瑾瑜便道了谢,接着往外挤。过道本就狭窄得堪堪可以侧身过两人,这会儿还早就站满了人,根本没空隙再塞进一个人了。林瑾瑜好不容易从座位上挤了出去,却没地方抓手,全靠体重惯性撑,转弯时被甩得左摇右晃地撞别人。

“你可以不让的。”林瑾瑜听见张信礼扭头低声对他说。

“你不也让了吗?”林瑾瑜回道。

“我让,是因为我有地方站。”张信礼说。

“哦,”林瑾瑜说:“你认识那个老爷爷吗?”

张信礼摇了摇头:“不认识。”

“我也不认识那个老奶奶。”林瑾瑜说。

又是一道急转弯,林瑾瑜光顾着和张信礼说话去了,没防备车辆突然转弯,瞬间被惯性一甩,“砰”一下撞到不知谁身上,鼻子都差点给他撞没了。

“嘶……”他好不容易回归原位,还没缓过来呢,司机又是一个大回旋,把方向盘打得像拧螺丝一样。

这回张信礼眼疾手快地拽了林瑾瑜一把,避免了又一次撞击,他对林瑾瑜道:“你靠着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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