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信礼似乎愣了那么一会儿,几秒钟之后他快速伸手把烟掐了,道:“你怎么……”他说:“你怎么来了?”

林瑾瑜说:“来玩。”

“你为什么……”

林瑾瑜知道张信礼在惊讶什么,他说:“巧合。”他道:“这条路有个广场很适合玩板子……我说好好的周末你不在家也不跟我一起出去能去哪儿呢,感情在这儿赚外快。”

“我……”张信礼似乎不大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最后他只说:“只有这儿允许一周只去一天,还是白班。”

林瑾瑜没多纠结别的事情,只问:“下班了吗?”

张信礼说:“还有一会儿,不过差不多了,发了中午的短信就可以了。”

正说着,里面有人招呼他们说号都编好了,进去做事,其他人纷纷起身,张信礼也作势要起来。

林瑾瑜伸出手去拉他,张信礼却没伸手,他说:“我的手很脏。”

搬快递就这样,大的小的包裹在地上放过滚过,在车厢里丢过,还被不知道几双鞋踩过,张信礼不仅得把它们搬来搬去,还得分拣、编号,他的手在灰尘里蹭得很脏。

“哪儿那么多屁话啊,”林瑾瑜直接过去,不由分说把他拉起来,没有管他手心那些黑的灰的脏东西,道:“快干,等你一起吃饭。”

还是需要穿外套的天气,张信礼却只穿着件单衣,脖颈间还有汗。他站了起来,看着面前的林瑾瑜,却没答好,只说:“我下午还得来,去不了太远,这附近除了快餐店没什么好吃的了,自己先吃吧。”

他知道林瑾瑜寒假的时候外卖吃多了,不大喜欢路边小店里炒的快餐。

林瑾瑜问:“你下午还要来啊?”

“嗯。”

快递站一天有两个高峰,早高峰已经过了,下午那波却还没到,到五六点还得打包装车,都是体力活。现在这时候,工作还远远没有结束。

林瑾瑜问:“几点啊?”

张信礼说:“快递站得一直有人,随便吃个饭就差不多得回来了。”

他只是个兼职的临时工,这意味着张信礼在这一天要拿着比别人更少的钱干比别人更多的活儿。

林瑾瑜没勉强他,他想了想,夹着滑板道:“你先进去吧,我待会儿过来。”

张信礼以为他要走了,便点点头,转身进去了。

林瑾瑜目送着他走进卷闸门内,回头按原样过了马路,回到打印店门口。

黄家耀的资料已经打印好了,正和许钊一起站在原地等他。

许钊道:“快点啊,磨磨蹭蹭的,都在这儿等你呢,刚我们商量了下,去吃龙虾泡饭咋样?好久没吃了,坐地铁也方便。”

林瑾瑜很喜欢吃龙虾泡饭,他说:“你们去吧,我不去了。”

许钊脸拧了起来:“你发啥神经,你要抛弃我们去哪儿啊?”

林瑾瑜说:“我留下帮个忙,抱歉,下次请你们吧。”

“帮啥哟,你先顾着你自己好不啦?”许钊道:“谁拿钱谁做事,又不打白工,阿拉走啦。”

林瑾瑜不去。他其实也知道自己在这儿帮不了什么天大的忙,可他就是没了去玩的心思。把留张信礼在这儿,自己跟同学出去浪让他觉得别扭。

许钊说不动他,只能看着林瑾瑜一个人走过来,又在车流里走回去。

这时间快递站已经少了好几个人,大概是去吃饭了,店内只剩张信礼和另一个大姐在。

他们正在做些收尾工作,扫码的大姐见他,以为是来拿东西的,便问:“侬稍微等一些,号码多少的赖?”

“唔不乃(拿)跨地(快递),”林瑾瑜说:“就……”

张信礼听到声音回头,看见林瑾瑜在门口,有些惊讶。他说:“姐,是我弟。”

“哟,侬阿弟蛮灵个,”大姐说:“进来哇。”

正说着电话响了,大姐熟练地接起来,吧啦吧啦说了一堆,林瑾瑜听出是寄快递让上门取件的。

大姐挂了电话,起身叮嘱了几句话,大概是让张信礼先看着,等她回来了再去吃饭,说完便出门开着拉大件的小三轮走了。

一时间快递站里就剩下林瑾瑜和张信礼两个。张信礼一边翻找着架子上的编码,一边道:“怎么不去吃饭?”

林瑾瑜道:“还不饿,待会儿再说吧。”他走过那些货架:“你在这儿都干些什么啊?”

张信礼道:“什么都干,装车、扫码、编号,偶尔有大件走物流的要爬楼给人家送上门。”

林瑾瑜瞅了一眼门口的一些大件,他想那真的是很重的。

“一天多少钱啊?”

“临时工,还能多少钱,”张信礼道:“一星期才来一次,本来都不收的。”

林瑾瑜问:“我能帮忙吗?”

“不用,”张信礼道:“你先在周围玩会儿吧,你一个人?同学呢?”

林瑾瑜撒了个小谎:“他们说饿想吃饭,我吃不下,就让他们先去吃了,待会儿我自己吃了再去找他们。”

张信礼于是说:“等下下班了带你去吃饭,不过没什么好吃的就是了。”

“后半句你已经说过了,用不着强调。”

张信礼不让他帮忙,林瑾瑜无所事事,去隔壁买了块泡泡糖,站在门口,把滑板放下来踩着,一边嚼一边看他。

他看张信礼做起事来很熟练,一副好似已经重复过无数遍,精于此道的样子,便问:“你是不是经常干这个啊?”

“算经常吧,”张信礼一边干活一边回答他:“什么都干过,以前只能晚上在那种街边大排档帮老板端盘子,或者跑跑腿,有人问就说是老板儿子,后来满了十六能正大光明干的就多一些了。”

“比如?你都干过些什么?”

张信礼随口道:“很多,酒吧、餐厅、去工地搬砖,你能想到的一些都尝试过……还帮别人代写过作业。”

林瑾瑜本来挺严肃,听到最后半句却有点点想笑,他打趣道:“你还帮别人代写作业哪。”

“是啊,”张信礼道:“后来因为字不好看,正确率也一般,就没人找我写了。”

林瑾瑜道:“想不到……您还是个全才。”

张信礼看他,说:“别讽刺我。”

“我没……我是真心实意地夸你。”林瑾瑜还欲再说什么,门外却走进一个人来,那大爷拿着手机,进门就道:“切两咯巴。”

“什么?”张信礼走过来招呼,但是他听不太懂老辈的沪语,只得要求他重复一遍。

大爷还是看着手机,说:“切,两咯巴!”

这就很……张信礼来上海的时间不长,普通一点的日常用语他还能凭借语境,连听带猜地大概弄明白,稍微含混一点的字词就听不懂了。

张信礼还是不明白大爷说的啥,正想着怎么办才好的时候,林瑾瑜指了指七号货架,说:“哎米。”(那边)

大爷收了手机,颠颠去找了,找到后林瑾瑜招呼他过来,对着单子问了他名字和电话,核对无误后扫码放人。

他的横插一脚算解决了这个燃眉之急,张信礼说:“谢谢。”

林瑾瑜觉得他忒见外,不就帮说了几句话么,算啥,这有什么好道谢的,太客套了吧。

他道:“你听不懂本地话,平时怎么应付啊?”

“就这么应付,”张信礼说:“来拿快递的也不都是老大爷,年轻点的还好,会讲普通话,实在不行只能靠猜的,最多多挨两次骂慢慢学,总不能撂挑子不干。”

林瑾瑜有些忿忿了:“挨骂?不会吧,这什么人啊,外地人听不懂本地话不是正常的吗,好好说不行啊,这就得挨骂,过分了吧。”

然而在快递这种人流大的服务行业,顾客和工作者之间也就是打个照面的交集,每天高峰期的时候,快递站门口都会排起长长的队伍,每个人都赶时间,每个人都想早点拿完东西回家,顾客或者上司并没有容忍你动作慢的耐心和义务。

想挣钱总是得低头,总是得忍耐,总是得受委屈的。

“没什么过分的,”张信礼说:“没有做好本来就该这样,挨骂免不了的。他们原本其实想招个本地人当临时工,但是没招到,才选了我。”

“……”林瑾瑜道:“你在这儿一天多少钱啊,至于这么忍气吞声么。”

张信礼道:“一般是按件计的,最低加提成,我这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拿一半,一天下来给九十。”

九十……林瑾瑜跟许钊随便在外面吃个饭就不止九十块钱,九十块连他一双鞋的四分之一乃至五分之一都买不起,可就是为了这九十块钱,张信礼得利用一周唯一的一天假期跑到离家四五公里的地方,在长长的货架与闭塞的车厢,还有狭窄的楼道间背着东西迈着沉重的脚步,不管刮风下雨还是艳阳高照,他都得一步一步往里走。

林瑾瑜蹲下来,翻看了一下还没发完的那些包裹,问:“这些都要发吗?”

张信礼说:“嗯。”

“我帮你看号码,你打字吧,这样能快一些。”

这次张信礼没直接拒绝,林瑾瑜于是蹲下来,开始一个个翻捡单子上的号码,然后报给他。

调出模板然后批量导入,最后群发,多了一个人手之后张信礼的效率快了很多,不一会儿便全部干完了。

林瑾瑜把那些包裹挪到货架上放好,他们刚站起身,就见先前那大姐正好从小三轮上下来,对他们道:“侬辛苦啦,把迭个搬古起,搬得动伐?”

车上又是一个大件,张信礼答了句搬得动,走到后边把那大编织袋整理了一下,然后抓住两边,双手提了起来。

林瑾瑜想过去帮忙,张信礼道:“你坐着,搬完这个带你去吃饭。”

重是已经称过了的,标签和卡带都打好了,张信礼把那个死沉死沉的编织袋提到角落里,等着下午的车来收。

大姐跟他们连说了几句辛苦,笑着让去吃饭。

林瑾瑜拎着滑板,跟在张信礼后边,走出店门没几步,手机就响了。

屏幕上“许大钊”三个字倍儿亮倍儿显眼。

林瑾瑜接起来,许钊开门见山道:“喂,鲸鱼,你们在哪儿啊?”

林瑾瑜看了张信礼一眼,停下了,说:“就快递站门口啊,怎么了?”

许钊道:“我们给你们买了饭,现在准备去找你,你待原地别动,我跟黄家耀还有几步就到了。”

“啥?”林瑾瑜说:“你们买了饭?”

张信礼也停了下来,等着他打电话。

“是啊,”许钊抱怨道:“不过就是快餐,我俩找过了,这附近除了炒快餐的真没什么店。”

林瑾瑜朝张信礼递了个眼色,征求他的意见。

张信礼道:“买了就一块吃吧,节约时间。”

林瑾瑜于是道:“你买了两份吗?那过来吧,等你。”

许钊答好,双方挂了电话。不一会儿街头转角处显出许钊和黄家耀两人提着袋子的身影。

张信礼也看到了他们,许钊本来是向林瑾瑜跑来的,一见张信礼立马来了一个急刹车,不太乐意地瞅着他。

张信礼显然也对他没什么好感,表情有些冷淡。

林瑾瑜道:“你们到啦,怎么不去吃好点啊。”

“不是约了你一起出来的吗,丢你一个在这儿算怎么回事?”许钊道:“我们在店里吃过了,给你打包的,赶紧吃吧。”

林瑾瑜把他手里的袋子接过来,转手准备先递给张信礼,许钊道:“哎,我这给你买的,你递他干嘛?”

林瑾瑜纳闷道:“两份不都一样吗?”

“是一样,但我提的这个是给你吃的啊。”

林瑾瑜囧:“服了。”

黄家耀对张信礼点了点头算打招呼,把自己手里提的那份给了他。

几人往回几步回了快递站,店里只有一把空凳子,林瑾瑜坐在小矮凳子上吃,张信礼则蹲在他旁边。

人一多话题就多了起来,许钊背着滑板,手里还拎着林瑾瑜送他的那双鞋,找他聊道:“听乔嫍说这学期篮球赛快选人了吧,你参加不?”

林瑾瑜一边吃菜一边说:“我不知道,没定呢,不过我去了也顶多是个替补,不重要,不是很想报名。”

他控球能力一般,过人欺负欺负新手还行,练过的就算了,因此打不了控球后卫,外线准头也就凑合,抢篮板更水,十八般武艺样样稀松,因此替补反而成了最适合他的位置。

许钊就不同了,篮球他小时候就正儿八经跟着教练学,练球的时候打到天黑,宁愿摸黑投篮都不舍得回去的主,万年小前锋,初中的时候就是校队顶梁柱之一。

林瑾瑜道:“我们班就指着您了。”

许钊道:“别呀,就当玩呗,我们班能看的本来就没几个人,你凑数也得去啊。”

这是实话,对大多数高中生而言,大家都忙着学习,篮球也就是个业余爱好,男生们爱看NBA,自发跟着球星学各种打法,可说到底,其实大多数人的技术还是业余,要凑出一支真正入眼的班级球队真不太容易。

林瑾瑜又懒,不愿意动弹,每年他都是被许钊拖着拖着才报名的,拢共也没上过几次,都是坐板凳。

他想着今年情况肯定也差不多,于是敷衍道:“好好好,我凑个数,好伐?”

许钊立刻舒坦了,叭叭地又开始撺掇黄家耀也试试。黄家耀眼睛不离开单词本,直接甩他三个字:“没兴趣。”

“太不给面子了吧,鲸鱼都去了,你也报个名呗,你又不是不会,你那技术也凑合了,你去咱班就多一分胜算,不然真凑不出五个能看的。”

黄家耀道:“报了名就要参加训练,没那个功夫。”

许钊不依不饶:“才高一,用得着那么发愤图强吗,训练就训练呗,少学一小时又不会死。”

黄家耀在心里给了他个白眼:“我少学一小时倒不会死,你多学一分钟都会死。”

这种讽刺许钊就不服气了,当即拉着他开始三百回合的辩论。

那边哔哩吧啦,你一嘴我一句吵得火热,这边张信礼已经把所有的饭菜吃完了。他把快餐盒原样盖好收进塑料袋里,见身边林瑾瑜还在一粒粒数饭吃,道:“我六点多才下班,待会儿下午你先跟他们玩去吧,晚上想吃什么回去给你做。”

林瑾瑜完全没意见,他道:“成,菜周阿姨都买好了,冰箱里好像还有河虾。”

张信礼道:“你不用跟我一起蹲在这吃盒饭的。”

林瑾瑜说:“我乐意,不行啊,闭嘴。”他看着那边说得正欢的许钊,突然想起一茬来,于是道:“你以前好像说过你是特长生?”

“嗯,怎么?”

“学什么的啊,”林瑾瑜问:“不是说特长生还有方向什么的。”

“是有专项,”张信礼道:“有足球、排球、乒乓球、武术等等,不过每个学校开设的项目不一样。”

林瑾瑜问:“那你学什么的?”

张信礼把塑料袋扎起来,等着林瑾瑜吃完一起拿出去扔,说:“主项田径……辅项篮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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