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青萝到的时候, 郁棠正好喂完手里的馒头。
两人沿着鸳鸯湖走了大半圈，最后在僻静处的长椅上坐下。
“为什么向我坦白而不是找警局？“
“我妈妈提起过你。“
嫦姐竟然还提过她？郁棠点点头，她说：“这是你相信我的理由？”
“你是女生, 应该更能理解我妈妈和我的遭遇。”
同类的确更容易对彼此的遭遇产生共情。
郁棠把纸袋里的芋圆奶茶递给朱青萝，她说：“是微糖的。”
“谢谢。”
“十五年前李富贵的案子，究竟是怎么回事？当时的你应该才两三岁，怎么可能是杀死李富贵的凶手？“
“案发时, 我六岁，后来妈妈带着我辗转逃离11区, 为了让我上学，给我改了年龄和姓名。”
手里的芋圆奶茶险些掉到鸳鸯湖里去, 郁棠转头, 略显惊愕地看着朱青萝。
大概是营养不良的缘故, 朱青萝整个人看着的确是瘦瘦小小的, 这倒可以解释她的年龄差。
“可是，六岁的你怎么可能杀死一个成年男人？”
“我翻看过妈妈的日记, 里面竟然还记录着他们刚在一起时的甜蜜，难以相信……我妈妈竟然喜欢过那样一个人渣，我和妈妈的一生都被他毁掉……”
搅着杯子里的芋圆，朱青萝咬着吸管，漆黑的眼眸里迸发出强烈的恨意。
“那个人渣是个赌/棍，把家里的东西都输光了。“
“事发的那天，他欠了一大笔赌债，酒气熏天回到家里，想让妈妈去从事特殊职业替他还钱，还让我跟着妈妈一起去。”说着，朱青萝忽然转过头, 她悲哀地看着郁棠，说，“你听说过11区的特殊职业吗？”
“听说过。”
11区关于特殊职业的所谓法律，给予成年妇女从事或不从事特殊职业的权利，同时，允许个人或公司组织成年妇女从事特殊职业，为了彰显这是每位妇女可选择的权利，11区的法律禁止以暴力或非暴力手段胁迫妇女从事特殊职业。
每个字都标榜公平正义，实则每个标点符号背后，都是袁安安们的血泪。
当法律为不见天日的产业链披上合法化外衣，就有人会为利益抛弃做人的底线。
朱青萝握着手里的奶茶，她的眼睫毛轻轻颤抖着，水珠莹润，忧郁的阴云笼罩着她。
“那个人渣说他已经找好了中间人，就是那个张天霸，妈妈和他争吵起来，我很生气，推了他一下。”
“如果在平时，我肯定推不动那个人渣，但那天也许是因为他喝了酒，他脸朝下地摔在地上，额头磕到了火炉。”
“妈妈摇了摇他，他没有醒，慌张之下，我和妈妈收拾东西就跑了。”
“你的意思是，你们离开家的时候，并没有确定李富贵究竟有没有死？”
朱青萝摇了摇头，她满脸痛苦地说：“我不知道，他流了好多血……我和妈妈逃离11区后，看见警方的通缉令，就以为他死了……”
朱青萝哭得梨花带雨，郁棠连忙递给朱青萝几张纸。
“没想到我们来了s市，还是无法拜托那个人渣，有人打电话向妈妈勒/索，所以我和妈妈才匆忙逃跑。”
“你知道打电话勒/索的人是谁吗？”
朱青萝摇着头，她说：“不知道，妈妈说，也许是当年的邻居。”
不过，张天霸也算是地头/蛇，为什么要逃离11区呢？四处漂泊，更像是通缉犯的做派。
郁棠的脑海里忽然浮现一个大胆的念头。
也许凶手根本不止一个人呢？也许当时的李富贵只是受伤昏迷，或者因为酒精的作用暂时睡过去，在嫦姐母女逃离现场后，有其他人潜入杀了李富贵？
而潜入的那个人，就是地头/蛇张天霸。
这时，说起往事的朱青萝眼眶里蓄满泪水，她握着拳头说：“那个人渣他一旦不顺心，就会对妈妈拳脚相加，报过一次警，那次妈妈被打断了肋骨，可是哪怕这样，那些人只会和稀泥，劝妈妈忍耐，我好不甘心。”
“妈妈不是想过和他离婚，可那个人渣威胁说要我和妈妈的命，妈妈害怕，不敢忤逆他，只敢悄悄筹备逃跑的事……”
“如果那个人渣不是我爸爸，被他殴打的人，被他逼迫从事特殊职业的人，不是我妈妈，而是其他毫不相干的人，是不是反抗就会显得更理直气壮呢？别人是不是就不会和稀泥了呢？”
郁棠默然，在这个星球的许多地方，妇女保护工作都做得不够好。
“我从来都不后悔推了那个男人，我是凶手，但是我很后悔我的出生，如果我没有出生，就不回变成妈妈的拖累，她早就可以一走了之，而不是和那个人渣虚度年华，最后更因为救我，背上杀人犯的名头，耗尽一生……”
朱青萝擦去眼泪，她缓声说：“那个人渣，他该死，如果不是他，妈妈她应该会有更好的人生。”
“我能理解你母亲的心情，同样，也能理解你的心情。”
听见郁棠的话，朱青萝的眼泪倏地落下来，她捂着脸说：”妈妈她希望我可以有全新的人生，希望我可以摆脱那个赌鬼的阴影，可是我没有办法，没有办法把妈妈她一个人留在过去。“
良久，等到朱青萝的心情渐渐平复，她双眼红肿地问郁棠：“如果我承认罪行，我妈妈她可以轻判吗？她是想帮我顶罪才认罪的。“
郁棠轻声说：“如果能证明当时没有杀人的故意，或许能以过失杀人或者故意伤害罪定罪。”
听见郁棠的话，朱青萝愣了愣，她的脸上忽然绽出悲怆的笑意。
“这样吗？可是推他的时候，我的的确确盼着那个人渣死。”
郁棠轻轻咬了一颗芋圆，原本香甜可口的芋圆忽然变得苦涩无比。
“我会帮你请位律师。”
回到宿舍，空气里弥漫着月季花的清香，桌上的月季花慢慢伸出花枝。
郁棠在桌边坐下，在hunter的系统上输入张天霸的名字，系统弹出的消息和她之前掌握的信息差不多。
张天霸今年四十岁，出生地是11区，从小到大都是个地痞流氓，以放/债为生，十五年前突然改邪归正，开始在z国各地辗转，一年前，他来到s市，靠打零工为生，常常因为在摊贩那里小偷小摸，被摊主扭送到警局。
郁棠找到了当年经办李富贵案的警官老严的电话，老严现在已经六十多岁，刚退休没多久。
接电话的是个有着苍老声音的男人。
“你好，请问是严警官吗？”
“我是，你是哪位？”
报过证件号后，郁棠接着说：“我是hunter的实习侦探，正在协助调查当年的李富贵案，这宗案子，你还有印象吗？”
“我想想……是那个被老婆杀死的李富贵？那个女人被抓住了，我想起来了，当年看到李富贵的尸体，恶心得我半个月没吃晚饭。”
将李富贵案的档案复述了一遍，郁棠轻轻敲着桌子，她说：“除了这些，还有没有什么遗漏呢？”
“没了。”
郁棠缓声说：“这件事关系重大，麻烦你再想想呢？也许有什么没有记录在档案上的证据呢？”
“没有。”
郁棠并未气馁，她接着问：“那张天霸这个人，你有印象吗？”
“是个地痞流氓，当年侦办李富贵案的时候，他家邻居朱嫂还说称张天霸和朱月嫦有一腿，因为在朱月嫦逃走后不久，曾经看见张天霸在李富贵家附近出现过，两人必定有奸情。”
老严哈哈一笑，说：“不过，因着张天霸是地痞流氓，没有固定居所，他的足迹几乎遍布整个11区，加上朱嫂在邻里口碑不好，喜欢编造八卦，我们没有采信她的说法。”
“张天霸和李富贵的体形相差大吗？如果两人打架的话，能算势均力敌吗？“
“他们的体形倒是相差不大，你难道怀疑是张天霸？不可能啊，如果不是李富贵老婆干的，她为什么逃跑？”
老严的声音变得严肃，他说：“我很了解张天霸这种放印/子钱的人，他们催债时无所不用其极，但是，他们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钱，他们也怕闹出人命来，没有人比他们更希望欠债人活着，因为只有活着才能源源不断地还钱，如果欠钱就要杀人，那张天霸手里的冤魂怕是有几十条了。”
“我承认很多像张天霸这样的人图钱，但是这不等于他没有动机，他们完全有可能因为欠债发生冲突。据我了解，张天霸从小就生活在11区，但是十五年前，恰好李富贵案发生的那年，张天霸开始在整个联邦流窜。也许是在两人争吵时，张天霸失手杀了李富贵呢？”
“像这种地痞流氓，得罪的人多了去了，说不定哪天就被人敲了闷棍，套上麻袋扔到河里去了，11区每年上万起失踪案，没有人会在意一个小流氓的下落。“
“关于张天霸，你还知道其他的吗？”
“没了，我都告诉你了。”
“朱月嫦曾经报警，说她的老公家暴她，你知道吗？”
“谁家夫妻不吵架？十几年前，大家思想都很落后，崇尚武力，夫妻打架是家常便饭，朱月嫦她也可以打回去啊。再说了，床头打架床尾和嘛。”
夫妻打架是家常便饭？恐怕老严想说的是老公打老婆是家常便饭吧？郁棠差点把手里的月季花折断。
“单方面被打和互殴，是两种概念。”
“我知道你可怜李富贵的老婆，但是，法律就是法律，她杀了人。”
“不说朱月嫦杀人的事，只说她老公打人的事，如果被打的是你的女儿，是你的母亲，是你的妹妹，甚至是你，你还能笑着和我说床头打架床尾和吗？”
老严既然讲法律，那么，法律的哪一条哪一款，赋予他漠视弱者的权力？
这或许是当年的朱月嫦为数不多的有可能被外界拯救的机会了，如果朱月嫦能逃脱魔掌，未必会有今日的种种。
粗暴地挂断了电话，郁棠深吸了一口气，爬上床，她坐在床边，两条腿悬在空中，轻轻地晃悠着。
通缉令上年轻的嫦姐和嫦姐此刻的面容渐渐重合。
年少时太莽撞，常常会被野兽温顺的表象所惑，把收起利爪的野兽，当作春闺梦里人。
后来大梦醒时方知，他不是年少的春心萌动，而是难解的人生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