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死了吗？”
感受着周遭无休无止的黑暗，莫木鱼以为他死了，神魂正漂流在黄泉奈河中。
“我是怎么死的？”
“三忘宗借我之手破去了苍茫，毁掉了浮云之约，然后趁我昏迷将我杀了？”
猜中了自身“死因”，莫木鱼的心绪对三忘宗却没有任何怨恨的情绪，可以风轻云淡面对这个“死因”。
莫木鱼突然觉得这一点颇为奇怪，他虽然不喜欢纷扰，不喜欢仇恨，但倘若他侥幸还活着，三忘宗要是做出了这种过河拆桥损人利己的事，他非得倾尽所能将有孚山搅个天翻地覆不可。
“为什么我没有情绪？”
随之莫木鱼就发现了不妥之处，他不仅只对三忘宗没有怨恨的情绪，他是对任何事情都没了哪怕零星的情绪波动。他尝试回想生前的事，生前的人，比如蠢女人水合沧露，比如佐天佑，比如陪他一起被冰封了六十九年的傻女子沉樱……
他回想了他过往的一生，同样也没有生起半分喜怒哀乐惊……各种情绪。
他仿佛看淡了一切，释怀了一切，得到了某种意义上的超脱。
“难道人死后，神魂便不再具备情绪？”
莫木鱼虽然想知道答案，但他连好奇的情绪都没有。
浮浮沉沉，起起落落，又不知随波逐流了多久，莫木鱼终于看到了前方有一点光亮，越是靠近，光亮越大。
“那道光明处，应该就是神魂往生的地方。”莫木鱼如此想道。自以为身死，唯有神魂的他没有任何怨恨和遗憾，可以从容的去轮回往生。
不多时，莫木鱼飘入了那道光明里，抬头不见日月星辰，周遭却光明如昼。
一路来处于黑暗，莫木鱼一直不曾看到自身神魂是个什么模样，置身光明，他低头时这才知道自身的神魂是一团半透明的气。
若不是有龙鳞甲将这团气维持着人形，他神魂的这团气怕是早就散了。
莫木鱼也曾听说过，不是所有人死后神魂都能顺利往生。神魂漂流在黄泉奈河，对神魂也是一种消耗，有虚弱的神魂或许还未飘至往生的地方，神魂就消散在黄泉奈河中了。
莫木鱼很庆幸，罗追日送给他的这件龙鳞甲不但能在他生前保证他的肉身不被伤害，死后还能保护他的神魂，一路护送他的神魂漂流过黄泉奈河，走到了往生地。
“如果没有这件龙鳞甲，我的神魂能不能安然达到往生地还是未知数。”
莫木鱼抬起头，发现光明中还有一个妇人站在他十步开外。
妇人的面容看上去似一个孔武有力的粗犷男人，身姿却是有容乃大，臀部浑圆，是一具彪悍的妇人身姿。
妇人面相如此阳刚，身姿那般阴柔，莫木鱼也不觉得奇怪，曲腰文质彬彬的行了一礼，因为不知道怎么称呼，所以并未出言。
妇人笑看着他，从身侧冒着不知是寒气还是热气的石桌上拿起一盏泥碗，端入手中，向他走来。
泥碗中盛满了泛黄的汤药，雾气腾腾，但闻不到药味。
望着碗中汤药，莫木鱼意识到了妇人是谁。
妇人应该是奈河桥上为了让神魂忘却前尘旧事，给神魂喂孟婆汤的孟婆。
那碗泛黄如尿的汤药应该就是孟婆汤了。
十步的距离眨眼而至，妇人走至莫木鱼身前，将手中的泥碗递给了他。
莫木鱼接过泥碗，汤药发黄却如铜镜，倒映着他的倒影，不是他的面容，而是一根金黄的麦穗。
“想不到，潘复来口吐黄金巨剑，将我的倒影改变，我死之后，我神魂的倒影还是一根金黄的麦穗。”莫木鱼啧啧称奇。
喝下了孟婆汤，就与前尘一笔勾销，与往事再无瓜葛。莫木鱼虽然没有情绪，但要他将水合沧露忘记，将佐天佑忘记，将很多他认为重要的人就此忘记，他还是有些不舍。
情绪源于感性，而这种不舍出自于莫木鱼的理智。
喝？还是不喝？莫木鱼有些犹豫。
妇人那张男人脸上此刻笑容和煦，但莫木鱼很清楚，他如果拒绝喝掉这碗孟婆汤，妇人肯定会立马翻脸。
莫木鱼坐镇北莽王府的那两年余也看过不少鬼怪话本，其中就有写道，有些怨气过甚、遗愿未了的孤魂野鬼，不肯喝掉孟婆汤，忘掉前尘旧事，被孟婆驱使恶鬼鞭笞得死去活来。
人都死了，就不要让神魂再遭受一顿无端的鞭刑了。如今身死，落在孟婆手里，也是在劫难逃。再者，往生也不是一件坏事。前尘忘了就忘了吧。若是有缘，还能与那些舍不得忘记的人再续前缘。
想到这一点，莫木鱼端起泥碗仰头，欣然将碗中的汤药一口饮尽。
难喝。
如世间最劣质的酒。
用佐天佑的话来形容孟婆汤这股凝而不散的味道，就是与发骚的马尿差不多，甚至比尿骚味还多了一股腥臭味。
若不是这是孟婆汤，莫木鱼不可能将之下咽，就是下咽了也肯定会将之呕吐出来。
汤药回味在口中，莫木鱼艰难的将之吞入腹。但汤药刚入腹，莫木鱼原本似一团气的神魂，顿时浓稠了许多，由半透明变得不再透明。
莫木鱼没有留意到这一点，他在意的是孟婆汤入腹，他却还没有立即忘掉前尘旧事。
可能是孟婆汤的药力还未生效吧。
他将泥碗还给妇人，恭敬道，“多谢婆婆了，如今您的汤药我也喝了，我该去何处往生，还请婆婆指点。”
莫木鱼本以为妇人会指引他往生，却没想到妇人看着他，目光由原来的笑意盈盈，变成了慈爱宠溺，又变得百般复杂，随后妇人将泥碗随手一丢，捧腹哈哈大笑。
笑声如雷，连绵起伏，将周遭安静如水的光明都震得抖动不安。
若不是有龙鳞甲在身，护住了神魂，莫木鱼都担心他的神魂会在妇人的笑声中震荡得灰飞烟灭。
一个妇人怎么会有如此刚猛猖狂的笑声？
在妇人面前，莫木鱼也不敢造次，余光偷偷瞄了一眼妇人的身姿，很想将她下身的罗裙脱下来一探究竟，看看她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
妇人笑够了，手掌一挥，按在了莫木鱼的肩膀上，神情夸张，嗓门极大道，“木鱼，你当我是孟婆，你当我给你喝的汤药是孟婆汤了？”
妇人的大嗓门没有掩盖掉她的语气，她的语气似乎对莫木鱼很熟悉。莫木鱼也听出了这一点。
莫木鱼疑惑道，“婆婆难道您不是孟婆，您给我喝的汤药也不是孟婆汤？”
“不是……”妇人又笑出了声。
妇人不是孟婆……会是谁？
疑惑中的莫木鱼实在受不了妇人那种推磨似的咯吱咯吱的笑声，却只能恭敬道，“婆婆您是谁？这里又是哪里？”
“也对，没有了记忆的你怎么可能认识我。不过就是你有了记忆，恐怕也认不出如今面目全非的我。”
妇人止住笑意，拉住莫木鱼的手，走向十步外的石桌。
被一个素不相识的妇人捏着手，莫木鱼没有任何排斥，可能是因为神魂没有情绪吧。
而妇人的话让他想起凡谷化身为鼎前的一句话，说那颗超越极境的丹药是他的记忆，那颗丹药藏在《老人铸剑图》中，只要他找到那颗丹药炼化，就能恢复记忆。
“那一颗丹药中有我的前世记忆。我的前世是谁？这位妇人我前世肯定认识，应该还渊源不浅。”莫木鱼如此想道。
两人这时已经走到了石桌旁，妇人示意莫木鱼坐下，同时说道，“木鱼，此刻的你只是神魂，五觉未醒，六识未生，魂根未成，我不能款待你，方才你喝的那晚汤药，是能被神魂吸收，培养魂根的汤药。若是平常的汤药，你嘴里喝进去，直接就穿破神魂，从裤裆里流出来了，根本就没办法吸收。”
闻言，莫木鱼下意识感受了一番自身神魂，赫然发现神魂有力了许多，不似在黑暗中漂流时那般孱弱。
原本他的神魂是一团半透明的气，因为有龙鳞甲的存在才维持着人形，此刻的神魂却已经是一团稠密的气，就是没有龙鳞甲，恐怕也能依稀维持人形。
“多谢婆婆的汤药。”能润养神魂的汤药肯定不是凡物，妇人能赠给他就是一番大恩情，莫木鱼铭记于心，再次道，“婆婆您是谁？与我的前世是什么关系？”
“前世？说是前世也不为过。不过在我看来，那就是你的今生。”妇人望着护住莫木鱼神魂的龙鳞甲，含笑说道，“我是谁？……我是送你这件龙鳞甲的人。”
“追日？”
莫木鱼疑惑的看着妇人，龙鳞甲是罗追日送给他的。
打量着妇人的模样，孔武有力的面容，婀娜多姿的身段，粗犷如钟的嗓门……所见的一切都在说明妇人不男不女，只是妇人胯下有没有那玩意，莫木鱼还不得而知。
莫木鱼有些纳闷，很想抱住妇人的双肩，歇斯底里的大喊一声，“追日，你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如此模样。”
但莫木鱼没有这么做，他清楚这其中肯定有什么误会，妇人不可能是罗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