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慈这一夜,洗漱更衣,又等思妤洗漱过一番再上床时,已是子时了。

她与思妤躺在床上,听外头隐隐约约传来的嘈杂之音,知道是胡管家领着府上下人在置办王爷的后事。思妤伸出一只手来,隔着被子拍了拍阿慈的手:“嫂嫂,莫多想了,一切都待明日起来以后再说,先睡吧。”

阿慈应一声,又唤思妤:“你也早些睡。”

“嗯……”

思妤应着,又将手缩回被子里去,拉了拉教这一伸手给撑开的被头,一蜷身子,便侧过头睡去了。

阿慈躺在床上靠里的一侧,等着先头留在灯罩中的最后一点短烛渐渐燃尽。

她看着屋子黑了下来,而后又因今夜外头月色的好,在双目慢慢适应黑暗之后,瞧见了透过纸糊的窗子,映入房中的一点清冷的光。

阿慈没有睡着,她睁着眼,望着帐顶,明明人已经是倦极了,却硬是毫无睡意。

她也是在这样的夜里,得知自己要嫁入端王府的。

那一晚,阿慈才搭好了小竹床预备歇息,却见连往后院的帘子被人打起,是继母进来了。

往常阿慈打了烊又收拾盥洗完毕,已是亥时中了,那样晚的时辰,继母是不会再到前头来的,可那一晚上,继母偏生坐到了她的小竹床前,破天荒地问了她一声:“快入秋了,被子可够?若在此处睡不好,今儿个起便搬去后院西面的厢房里睡吧。”

阿慈一时不知她心中打的什么主意,只是拿铺子要人守着,害怕那些酒徒喝高了,夜半三更来闹门作借口,婉拒了她。

可谁知继母竟道:“左不过就是丢一些酒罢了,没什么打紧的,眼下你才是顶要紧的。”

着实是教阿慈暗暗吃了一惊。

她心知继母突然间对她嘘寒问暖,定是有什么原委,却不想这原委会是一门亲事——嫁进端王府,做端王爷的元妃。

阿慈起先以为继母在说笑,想她怕是白日里与那些婆子妇人们打牌碎嘴,教人给诓骗了,便不以为意,只应承了几句打发了继母,又顾自卖她的酒去了。可结果几日以后,却忽见酒坊外头来了两辆宫车。

那宫车上下来几名衣着考究的太监,瞧着不像是寻常奴才,入内便问哪一位是黎氏念慈。

阿慈忙从柜台后头出来,迎上前去答:“小女便是。敢问诸位公公这是……”

那领头太监却不待她问完话,只瞧她一眼,又以尖细的嗓子拔高了调,唱道:“黎氏念慈,接旨吧——”

阿慈这才知晓,继母所言,竟是非虚。

她在家中备了两个月的嫁。两月之间,宫里和王府皆派过人来,下聘的有,服侍的有,来教引的亦有。酒坊的生意停了,但左邻右舍却变得空前热络了,那些个婆子妈子,几乎是一日几道地往黎家走动。

阿慈想起父亲走那一阵,家门前清冷得宛若冰窖,不禁感叹于人性趋利,世道凉薄。而她在一番感叹之余,却也颇觉诧异——她并不认得什么端王爷,好端端的,一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爷,怎就会相中了她呢?

上一世的阿慈倒霉到了家,在新婚当夜枉死了,连盖头也未揭成,是故也未能见到这位二王爷的面。

也是直到了这一世,直到此夜,阿慈躺在思妤的床上,才细细回想起数个时辰前她的盖头揭开,瞧见这位夫君的第一眼。

只是,说是第一眼,却也不是第一眼。

彼时阿慈坐在那张黄花梨木雕的新床上,惊讶得差点开口呼出声来,只碍于一屋子的喜娘嬷嬷丫头们皆在旁看着,方才生生将那半句话给咽了回去,但心中又惊又喜,喊了一声:“是你!”

王爷身着冕服,就坐在她的身旁,仿佛看穿了她心中所想一般,眼里微微笑着,像闪着粼粼的光,他伸出温凉的手覆在她的手上,道:“是我。阿慈。”

阿慈心中于那一瞬间,有一根悬着的沉重木头,轰然落了地,而后又化作一株凤凰树,生了根,开了一树火红色的花。

那还是阿慈在当垆卖酒的日子。

酒坊中来来往往的各色人等,三教九流,生客有之,熟客亦有之。这当中有两位常客,时时相伴前来,也常分别而往,但无论哪一回,观他们的相貌衣着,谈吐气质,总要与旁人略不同些,是以留与阿慈的印象也更深一些。

其中一位好着青色襕衫,常饰一枚白玉在腰间,立时有如松般苍劲,举手投足又清逸如鹤,只是并不喜言笑,说话亦总是沉稳有加。另一位则是谦谦公子,温润许多。

阿慈见那位温润如玉的公子,言辞之中还散着儒雅之气,只道是个读书人,后来两人去得久了,她才又渐渐知晓这位“读书人”,原来是个大人。

其时的阿慈,因只听他身旁随侍暗暗这样叫过几回,也未曾多嘴去问,是以并不知晓他官阶几品,但想到他年纪轻轻便在京中为官,想来家世十有八||九是很好的。又见这二人常来常往,关系甚笃,遂也理所当然地认为那位如松如鹤的男子,亦是位大人或者世家子弟。

只是她却不知道,那位松形鹤骨的男子,原来竟是王爷。

当今陛下的胞弟,端王高赐。

那圣旨上说他:“慕黎氏,愿求娶为妃。”

阿慈在揭过盖头的又惊又喜之下,心中竟也慢慢生起一种难以言说的微妙情愫来。

她这一生,原本已是做好了孑然终老的打算了,全只因天家旨意难违,才在继母苦口婆心的劝说之下,又死了心去嫁人。

那时她还叹是,自己终究仍是教继母给卖了,又哪里想过峰回路转,揭下了盖头,却见到是他做了夫君。

阿慈心中娇羞又欢喜,甚至一时间还忘了这一夜的危险重重。

只是她的欢喜还未过两盏茶的工夫,一切就有如傍晚时分的雨后霓虹,美过了一瞬,又于夜幕的吞噬下,烟消云散,再不复了。

阿慈一时间猛地攥紧了被头,于黑暗里瞪着悲痛的眼,双眦欲裂,牙关紧咬。

二王爷当着她的面倒在了地上,她当真是恨极了那个下毒之人。阿慈暗暗起誓,这一世定要还王爷一个公道,连同自己上辈子枉死的真相,都要查它个水落石出,将那害王爷、害她的人千刀万剐才罢休。

她恨得两眼酸胀,又涌出泪来。

良久,那攥紧了被头的手才又渐渐松了开去,阿慈闭上眼睛无声地摇一摇头,心想,这座端王府,冰冷又陌生,自己如今却连身旁的人谁在明谁在暗、谁心地良善谁又心思龌龊都尚不清楚,要替王爷寻公道,到底还是急不得的……

她想着,不由又无助且沉重地长长长长,叹息了一声。

……

阿慈这一晚上想了许多,亦流了好一会儿泪,渐渐才觉眼睛被泪水糊得睁不开,方沉沉睡了过去。

然而翌日醒来时,她甫一睁眼,就觉眼皮沉重不堪,连着脑袋亦是昏昏胀胀的,很不爽利。她心知应是昨夜哭累了,约摸睡时又没将被子盖好,是以着了些寒。

思妤是一早就起了的,这会子从前院灵堂上守了一个时辰回来,就瞧见阿慈像是刚醒过来,坐起身子连衣裳也未披,正拿两根手指头抵在鬓边,揉着脑袋。

思妤见她双颊发红,不似寻常面色,心下登时一沉,赶忙上前喊了一声“嫂嫂”。

“嫂嫂可是哪里有不舒服?”思妤坐下来,伸手就去探阿慈的额。

阿慈这才急急放下双手,睁开眼。

她自醒来发觉脑袋昏昏沉沉的,便知不好,但想到今日还要操办王爷的丧事和见三司,是以心中焦急,一直就只顾着纾解,也未曾留意思妤进门的声响。到了这会子才慌忙想要掩饰,却已经来不及了。

思妤将手覆在她的额上,才停留片刻就蹙紧了眉:“嫂嫂像是有些烧。”

阿慈忙摇了摇头,道:“许是受了点风寒,我吃些热茶,缓一阵便无碍了。”

可思妤却很坚持:“病了便是病了,哪里有吃茶就好的道理。”

她边说着边又立身起来,道:“嫂嫂你且靠一靠,我去请太医。”

阿慈才要拦她,却见说话时,外头又行来一阵脚步声,跟着帘子打起,林嬷嬷探了半边身子进来,问:“可是娘娘起了?我先瞧吕姑娘进屋子,半晌也不见人出来,料想应是娘娘醒了,这来看看。”

思妤一见林嬷嬷,连忙就喊道:“嬷嬷来得正好。”

“姑娘怎的了?有何吩咐?”

思妤便拉上阿慈的手,道:“娘娘像是有些不好,嬷嬷快遣人去请太医来吧。”

林嬷嬷一听,赶忙也上前来,伸手来探阿慈的额。

只是她探了一会儿,再瞧瞧阿慈,却又缩回手去,向着思妤“唉”地一声:“我的姑娘嗳,你说得轻巧,太医哪里是那样好请的。又要入宫往太医院里递话,又要好马好车地请来,太医来了还得好茶好饭地伺候着,今日王府上下忙王爷的丧事尚且忙不过来,谁还有那个工夫。我瞧娘娘只是身娇体弱,经不得打击受了寒罢了,原也是个小病,去请个寻常能出诊的大夫就成了,哪里用得着传太医。”

话音落,阿慈只见思妤望向她的目光明显地闪了一下,面上神色亦透着虚,似乎十分尴尬。

她见状,连忙打了个圆场,道:“好思妤,我这身子想来就是罹患了风寒而已,实也不必劳动太医的。今日王府里头事务繁杂,再兴师动众地请太医来,确是有些添乱了。”

她见思妤默默点一点头,这才嘴角一抿,忽又抬起眼来,望了林嬷嬷一眼:“不过话说回来,我如今已是王妃的身份,生了病不请太医便也罢了,但若是随随便便请个大夫就来瞧,旁人见着还只当是王府上的下人歹毒不懂事,王爷一走便欺到你我姑嫂的头上了。传扬出去,亦是污了王爷的名声。要请大夫,到底还是该请一个有名望,信靠些的大夫的。林嬷嬷,你听我说得可对?”

思妤听罢,蓦地又抬起头。

阿慈原先是并不打算找大夫的,只是这会子瞧见林嬷嬷这般作态,才忽又改了口。她的一番话,面上像在圆着场子,可实则却是向着思妤在讲。

林嬷嬷一时脸上讪讪,低头连道了几声是,这才又喊了几个丫鬟进来伺候洗漱,自己则退出房去,给阿慈请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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