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明礼一时间下不来台,他连忙道:“这位姑娘误会了,范某不是来说亲的,只是机缘巧合下认得黎家兄弟,前两天听说黎家兄弟伤了,这才来探望一番。刚与婶子说了几句话,就见到端王妃与姑娘进来了,范某也是意料之外……”

阿慈心中登时一声哂笑,想他倒是会将自己往外摘,莫说今日原本便是继母安排了,就是光瞧她进屋时,范明礼那副贼眉鼠眼眸里泛光的样子,也教她断不肯信范明礼这一番鬼话。

想着,阿慈又悠悠开口,笑了一声,道:“哦?大人这样说,看来是不记得前几日托我娘上端王府说媒的事情了?当日大人托我娘转述的那一番,要休了发妻,再娶我一门寡妇的话,我因实在闻所未闻,觉着新奇至极,是故记得一清二楚呢。”

她说完话,登时只见范明礼的脸“唰”地就白了下去。

他跪在那里,身子仿佛震了一震,当下埋了脸不敢再抬头。

而他的脸是煞白了,高羡的脸色却愈加青黑。

他冷眼盯着范明礼,慢悠悠开口道:“本王倒不成想,范大人竟还有这等雄心壮志。如今我王兄丧期尚且未过,你便要娶他遗孀。天家子媳,你可曾问过陛下太后的允哪?”

那范明礼当场冷汗直冒,跪在地上是手也软,脚也软,他忙颤着嗓子道:“四王爷明鉴,四王爷明鉴,这当中怕是有什么误会,下官敬重端王爷,又怎会生出这种念头来。这一定是哪些吃了熊心豹子胆的人挑拨其中,才会出了岔子。下官岂是不识时务的糊涂人,王爷王妃万万不可听信这些碎嘴胡言,可实在冤枉下官了……”

他大约是脸皮实在厚极,说这些谎话全不用打腹稿一般。

然而他大约也实在是蠢极,他这样说了,非但阿慈与高羡不会为他所打动,反还惹恼了原与他是同一条绳上的王氏。

王氏当即气不过,跳了脚指着他骂道:“范明礼,当初可是你自己找上门来,求我上端王府去给阿慈说亲,我见你心诚才答应的。你如今倒好,在王爷跟前,翻脸就不认人了。把这黑锅全推到我的头上,妄图教我来背?!我告诉你,门儿都没有!”

范明礼猛一抬眼,想不到王氏竟是个这么耐不住性子的。

他一时间被继母戳穿,恼羞成怒也是颜面扫地,忽就豁出去了,也骂回继母:“王婶子,我尊你才喊你一声婶子,你如今指着鼻子骂我,你敢说你心中就没有丁点鬼祟?”

“我有何鬼祟!”

“嗬哟,你倒还理直气壮上了。”范明礼见王氏叉着腰,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也一指她的脸,道,“你可别在这里装什么清高了,你心中打的什么算盘当我不知?来就先要了百两纹银,又要我给你那不成器的儿子在太常寺中觅个肥差。就你那烂泥扶不上墙的儿哦,太常寺里担粪都比他强。你不过就是嫁了个克夫命的女儿进端王府罢了,尾巴还翘到天上去了,你不要脸,我还怕她克我……”

“范明礼!”

范明礼越说越起劲,突然竟听见高羡猛一拍桌子一声怒斥。

他被这一声吼给吓得登时打住了嘴,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竟说了不该说的话。当着王妃的面妄议王妃命里克夫……

范明礼赶忙“咚”地一下将头磕到地上:“下官失言,下官失言,请娘娘恕罪——”

高羡扭过头去看阿慈,只见她气得面色发白,双唇死死咬着,一双按在扶手上的手,十指指甲全被按出惨白颜色。

高羡知道她听了定然是不好受,当下对这范明礼,便更是厌恶至极。

阿慈原本坐在那里听着他与继母起内讧,还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情的,哪里想范明礼说着说着竟口不择言,讲起她命硬的事情来。

阿慈对命这个东西,只因自幼便背负骂名,是以较之别的事情更敏感些。

当年母亲去时她尚在襁褓之中,并无多的感受,是在父亲故去的那一年,才教她认真地思考起了这些问题。过去这些年,她以为自己业已习惯了这样的说辞,甚至在继母的明嘲暗讽下,也可以强抑着不在意了,却不想又因端王爷的故去,生生勾起对宿命这件事的将信将疑来。

她自认还算是个坚韧的人,遇事虽也会伤心落泪,但哭过以后仍是不甘心、不服输的,却唯独在这件事情上,令她生出了一种深深的无力之感。

她时常想,莫不是自己当真命硬至此?先是克母克父,如今又克夫?

而眼下范明礼这样脱口而出的话,一时更将她心中的无力、怨恨、委屈,全部翻了出来。

阿慈实难再装作自己毫不在意了。

她突然起身,推说头疼,连丢在小桌上的药也没有交代一声便往外走,预备打道回府了。

思妤赶忙追上她出去,高羡则也跟着站起来。只是他并没有同思妤一般快步出门,反而慢慢地走到范明礼的身边。

范明礼还跪在地上,已是吓得面如土色,落在地上的两道目光看见高羡在他边上停住了,脚尖朝向自己的方向,不由又颤巍巍地抬起头来。

他硬着头皮,看了高羡一眼。

这一眼,竟觉自己见到一个冷面阎王一般。

高羡面上无甚情绪,唯独伸出一根手指,在他的额头上点了点:“你啊……”

他说完这两个字,便再未曾发一言,径直往阿慈离开的方向走了。

那范明礼跪在那里,竟被吓得突然瘫坐在地。

……

回去的路上,阿慈与思妤仍是同乘一车,睿王府的车子便跟在她们后面。

高羡原本坐在他的位子上,行着行着,却忽又起身到车门边,打起帘子,看了行在前头的马车一眼。

眼里说不清的意味深长。

他忽一扭头,朝身旁在门边上坐着的杨霖道:“去查查那位太常寺丞。”

杨霖自然会意,点点头应声:“是。”

高羡方才放了帘子,重又回到车厢后头坐去了。

马车一路颠簸着,行到端王府西角门前,阿慈依旧一言不发,下了车便往王府里走,思妤又紧赶慢赶地跟上去。

因下起了雪,下人们大多在屋子里忙碌,一时院子里空荡荡的,也不见什么人。

思妤脚步匆匆地跟着阿慈才过了垂花门,眼看就要追上她了,却不想忽然间被人拉住了胳膊。伴一声“思妤姑娘”,思妤一回头,竟见杨霖在垂花门边站着。

他因追着思妤踏入后院,面上还有一丝拘谨,但仍拉着她的臂弯道:“思妤姑娘留步……”

思妤虽然对杨霖侍卫多有好感,可眼下不知所以地被他拉住,当下也有些急,阿慈转眼便要拐入院中去了……她刚要开口喊杨霖事急从权,若有要事也容后再谈,只没成想一个晃眼,竟又看到高羡匆匆从边上过去。

思妤才微微张开的嘴巴,忽然便顿住了,连同整个人也定在那里,倏忽一动不动。

高羡沿着抄手游廊往阿慈的方向匆匆行去,思妤忽地瞧一眼高羡,又看了看杨霖,心下恍然像是明白了什么。

她的面上,焦急之色渐渐淡了下去,这才没有再往前行。

……

阿慈这一日又是憋闷又是气恼,还夹杂了许多无法言说的挫败感,下了马车后顾自一人便朝自己院子走得飞快。

往常她从外头回府,总是有小厮先飞奔去院子里通报的,好教那些丫鬟婆子们有个准备,但今日不同,她甚至连下车时都没要人搀扶一下,不等门房回过神来,便已经一人往里头走了。步履之匆匆,以致那通报的小厮一时竟没能撵上。

于是阿慈入院子进屋时,屋子里反而冷冷清清的,丫鬟婆子们皆在厢房里头,外头下着雪,也不曾留意到阿慈回来的响动。

“也好。”阿慈心想,左右她想清静一下,无人搅扰,更好。

她想着又要回身将房门带上。

然而才一转身,竟见高羡也不知何时跟在她的身后,见她要关门,一个闪身便进了屋子里来。

阿慈还未搭到门沿上的手,登时便愣住了。

她没有动,反而是高羡回过身子,迅速将门关上。

随那两扇门被合起的“吱呀”一声响,阿慈这才转过神来,吓了一跳。

外头不见思妤的人影,分明自己下车入府时,还听见她跟在身后撵她的脚步声“嗒嗒嗒”的,是她一门心思不在那里,倒连她什么时候不在自己身后了也没察觉。

眼下高羡关上了门,几乎是顺手又将门闩给插上了。

阿慈才一怔,转眼已经被他堵到了门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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