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寿诞,应是阿慈头一回正儿八经入宫赴宴。她从接到旨意后便早早地做起准备了,知晓太后礼佛,除了请人给太后制了一串一百零八颗凤眼菩提穿的念珠外,更是亲手抄了十八卷佛经,要呈与太后。

一连几日,她都在房中抄写最后那两卷佛经,恍然间才记起,好像自打那一日高羡从这里离开以后,她便再没有听过迟恒的消息了。

迟恒也不知出了什么事,从那一日过后便一直没有再来。阿慈心中隐隐猜到或许是怎么一回事,但也没有多问。太后寿辰将至,她的心思已全不在这里了。

及至太后寿辰当日,阿慈与思妤一道入宫。

她换了一身浅桃红缀云肩的竖领对襟大袖衫,正好盖住了她颈上的吻痕。那些吻痕比之前几日已然是淡去了许多,但许是阿慈本身的缘故,仍还有星星点点的印迹留在那里。行前她对着镜子左照右照的,确认乍一看已是瞧不出来了,方才出门。

这一日宫里自是喜庆热闹,大抵从端王爷过世以后,整个皇宫已许久没有这样热闹过了。

席设仁寿宫,在仁寿宫前一块开阔的空地上搭起了一座戏台,又请了许多舞龙舞狮的队伍来助兴。便是连日来忧心忡忡的阿慈瞧着,也觉分外喜庆热闹。

她诚然是忧心忡忡的,如高羡所说,在太后寿辰上要尽力表现得好一些,但于阿慈这样极少入宫的人而言,能不出错便已是万幸了。

于是她一路小心翼翼的,每行一步路每说一句话皆要在脑海里过一遍,生怕哪里做得不好,落到太后的眼里,还未讨人欢喜便已惹人嫌了。

好不容易拜见了太后呈了礼,又与她应答几句,算是渡过这最大的难关了,阿慈走到席上坐下来。心中才暗暗松了口气,却又出乎意料听见太后喊她:“端王妃。”

“妾身在。”

“你坐过来一些,不必坐到那么偏僻的地方去,看戏也不方便。”

阿慈一怔,才放下些许的心登时又提了起来。

太后见她愣在原地未动,以为她是守着宫中分位尊卑不敢僭越,便又缓缓道:“你过来罢,是我的授意,便无妨的。”

阿慈这才小心行礼应一声,也没法顾着身后的思妤了,硬着头皮行到太后身旁去。

太后的身旁,早已设好了几张席,她一眼便瞧见与她紧挨着的席位上,高羡正坐在那里与杨霖小声说话。注意到阿慈过来,他略停了一下,向她点点头,示意阿慈安心。

可阿慈哪里还安得下心,他这样避开旁人目光的一眼,反倒教她心中更加忐忑不定了。

阿慈坐下以后,听见太后侧过身,与她轻声叹道:“我知道你应是不习惯坐在这里,但打从我那赐儿去了以后,我心中虽然悲痛难当,日日在佛祖跟前替他念经,为他超度祈福,他却一次也未入过我的梦。我料想,他许是对我有什么怨恨不满的,他还在时,我便甚少照料他,如今他走了,也怪不得不肯到我梦里见我……”

阿慈听见太后略显沉重的话音,倏然抬了下头。

她今天收拾得很是光彩,头戴一顶龙凤珠翠冠,身披大红鸾凤纹大衫,一身吉服衬得她本也十分年轻的面上更显容光焕发。但此时此刻她低着头与阿慈说话,却又从那一双眼里流露出,与这仁寿宫中热闹之意截然相反的凄凉颜色来。

阿慈微微一顿,便见太后又道:“是以我今日喊你坐过来,想来你本是他身故以前最大的挂念的,我一来见你也是得见我儿了,二来对你多照拂一些,也望他九泉之下能对我少一些怨恨。”

阿慈一时不知该如何答她才好,她心里想,太后若是知道了她所谓的“端王爷不肯入梦”,只是因为端王爷其实未死,而是托生到了别人身上,不知会有什么反应。她觉得愧对的那位儿子,此时此刻就在她身旁不远处坐着,她却要面对阿慈睹生者,思逝人……

阿慈心中无奈又可悲可笑地叹息了一声,面上只道:“娘娘请宽心一些,王爷是最重孝的,他倘若有知,只怕思念娘娘还来不及,又怎会怨恨娘娘。”

太后闻言,淡淡笑了一下,却又微微摇摇头,似乎是在否认她的这一番话。

阿慈一时不甚理解,但只见她转眼又恢复了这一日的明亮神色,道一声:“但愿你说得是罢。”旋即便转回身子去了。

阿慈这才跟着颔首正身,也没有再多想。

她默默地坐在席上等待开席。开席以前,太后见到思妤一人坐在远处,又喊了她过来与阿慈一道坐,阿慈的一颗心才算稍稍安了一些。

等陛下来了,一众人等拜过陛下,陛下则又给太后祝了一番寿等等自不消提。待陛下终于入席坐下来后,方才开席。

席上的歌舞与戏目,热热闹闹的,又让阿慈心中的忐忑不定平复了许多。

她想,左不过就是看些戏吃些酒,该呈的礼已呈过了,太后有什么欢心的不悦的,也都尽数了解了,她接下来只消表现得规规矩矩一些,尽可能地娴静大方,便不会再有错了。

然而她越担心什么便来什么,酒吃过了一半,太后却忽然命掌事嬷嬷将东西拿上来。

阿慈见那掌事嬷嬷去了,不多时便领了一众宫女太监的,个个手里托着方木盘,盘上摆着金银珠玉的,原是要给今日来贺寿的人的赏。

这打赏又好巧不巧,偏偏从坐在太后身旁的阿慈开始。

阿慈身作第一个接赏的人,自然是要独独出来拜谢太后的。

登时满堂目光都聚到她的身上。

她勉强镇定地拜过,谢了太后,却又在一片鸦雀无声里,听见太后喊她:“你上前来,我给你戴上。”

阿慈原以为就是等那掌事嬷嬷将赏的东西送到她手里便完了,不料太后这一日应了她要“予她多加照拂”的话,竟还整了这样一出来。而阿慈低着头走上前,往那方木盘里轻轻一瞥,竟瞥见那还是一对透雕金叶缀东珠的耳坠。

阿慈当下便有些慌。

太后要给她亲手戴上耳坠,那她脖子上的吻痕……

阿慈的心砰砰跳着,手微微地捏出了汗,可太后隆恩,她又怎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去谢绝,莫说谢绝她的好意了,便是一句二话阿慈也不敢讲。

于是虽然心头慌乱得不行,她也不得不硬着头皮由太后将她原本的耳坠取下,换上这一副新的。

虽然短短不过片刻的工夫,可于阿慈却有如半辈子那么长。

太后给她换过了一边耳朵,就要转去另一边了,阿慈仿佛可以听见自己飞速跳动的心跳,那几乎就要蹦出嗓子眼的声音。

她的面上渐渐抑制不住地红起来。

太后觉出她的紧张,轻轻笑道:“你无需这样怕我,我又不是一只老虎,吃不了你的。”

她说着,又浅笑着拨开阿慈耳边的几缕碎发,要取下她原本的耳坠来。

然而她的笑还挂在脸上,伸出的手却在阿慈耳边顿住了。

“完了。”阿慈的心突然间不再跳了,如同骤然被一块巨石砸中,急急地往下坠去。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抬眼望向太后,果见太后的笑容当场僵在了那里,她的面上还保持住了一朝太后应有的淡然镇定,可眼里却已露出难以置信又不得不信的震惊来。

阿慈的脑袋一片空白,蹙眉低头闭紧了眼。

吻痕这种东西,太后怎会不认得。

她心中有过万千个最坏的打算,便是太后要当场拷问、当场发落了她,她也是想过的。然而太后没有吭声,她的双手在顿了一顿后,仍旧顾自取下她的耳坠,镇定自若地将赏赐阿慈的耳坠给她戴上。

一切仿佛没有一丝一毫的异样,唯独阿慈手脚发软,太后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

阿慈也不知后来是怎么强撑着回到的座位上,她仿佛被抽去了所有的气力,勉强叩谢了太后,才捧着换下来的那对耳坠往回走。

好在她的位子就在近旁,否则只要再多行一步,也定会出卖了她的踉踉跄跄。

终于她好歹是坐下来了。

阿慈坐下以后全然不敢抬头再看太后,可也不知怎的,大抵是女子天生的直觉作祟,她却一直感到太后仍在盯着她看。

太后这一会子已渐渐没了心情,她微微眯着眼,望了阿慈好一会儿,才又向她那一头的方向示意一声:“羡儿。”

阿慈埋着的脑袋,听见身后高羡起身上前领赏的动静,身子一时仿佛发僵,一动也动不了。直至高羡接了赏回来经过她的身旁,她也没能抬头看他一眼。

这一场寿宴的后半程,阿慈就一直如坐针毡一般,戏看不下去,酒也吃不下去了,待太后打发宫女太监们给各桌都赐了赏,阿慈又随众人一并拜谢太后时,才勉强算是动了动。

往后的歌舞戏目,她都失了心思了,只盼着这一场筵席早些结束,她好早些离开。

终于又过了半个时辰,戏唱完了,太后起身说也乏了,今日实是很高兴,让掌事太监好生送众人出去,阿慈方才暗暗地、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她支撑了这么许久,早已经是疲累至极。恭送了太后与陛下离开,而后几乎是双膝一软,又跌坐回了椅子上。

“嫂嫂?嫂嫂怎的了……”

思妤轻轻的一声喊,却也引了高羡的目光朝这边望来。

他才起身,望见阿慈的当下却是一怔——阿慈的脸色,瞧着竟然十分不好?

他忙上前来,轻声问她:“你怎的了?可是不舒服?”

阿慈勉力抬眼,摇了摇头。

眼下周围的人都在往外走,高羡或许也是一时情急,下意识便抬起手要去探阿慈的脑袋。然而他的指尖才触及她额心,蓦然竟听见身后一声冷冷的:“羡儿——”

阿慈与高羡几乎是齐齐回头,面上齐齐流露出惊骇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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