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慈在端王爷出殡后的第三日,请了思妤去她房中。

前一阵子在病中,阿慈怕又将风寒染去给了思妤,便没顾她婉言相劝,执意叫下人重新扫了一处院子,从思妤房中搬了出去。

好在院子与思妤的小院一墙之隔,从这院行到那院也不过一小会儿路,思妤方才没有再说什么。

这一日,她因在厨房里煲汤时,不慎被灶火舔破了一块衣袖,正在房中缝补,忽然听见外头林嬷嬷的声音来请,说是王妃相邀。思妤赶紧就放下手中针线,随林嬷嬷一块儿往隔壁院子里去。

林嬷嬷自打那一日被四王爷一顿责罚,又蒙阿慈替她求情,在房里养了几日的伤后,渐渐也悟过来了。这位才嫁进王府的端王妃,虽然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年轻得很,瞧着也是不谙世事的娇娘子一个,但那副聪颖劲儿竟却是她平生见过的女子里,没一个能及的。

单说此番请太医一事她便看出来了,当日的情形,倘若换做是寻常的姑娘家,早就要仗着有四王爷替她撑腰,大行惩戒一番了。只是那样一来,一则却坐实了王妃无权无势,只有依附他人的尴尬处境;二则又只得了一时之快,到底让受罚的人心生怨恨,令王妃往后的日子更加难过。

如此得不偿失,想来,倒真不若阿慈这般行事——打也打了,又当众给林嬷嬷卖了好大一个人情,还在王府下人面前立下一个“端王府如今由她做主,哪怕是四王爷来了,也得听她安排”的印象。

虽然一时受委屈些,但一石三鸟,实在是稳赚了。

林嬷嬷想来,心中也止不住地发出几声“啧啧”。

且这几日端王爷发丧,她在养好伤后也跟着上灵堂去守了几日,眼见之下,更是愈发觉得王妃的性子,实也不似她外表那般柔柔弱弱的。

她虽然整日整日的都红着眼,但每逢人来吊唁,总是要将自己收拾好,言辞间也极其得体,轻易不以无助姿态示于外人。

林嬷嬷暗暗揣度了数日,对阿慈已是大有改观。想她如今虽对王府里的诸多规矩还不尽懂,但于她而言,也不过是时日长短的问题罢了。更何况眼下还有一位睿王爷护着,她与那都察院的迟大人又是旧识……自己与其同她对着干,倒不如先占个先机,在阿慈身旁谋求一席之地。且听她那一日替自己求情时,话里也像是颇有此意。

于是林嬷嬷自此才终于大彻大悟,全心全意侍奉起阿慈来。

这一日,阿慈本是在吩咐底下丫鬟去请小姑的,恰好林嬷嬷进门听见了,干脆就亲自往思妤院中走了一趟。

她领着思妤回到阿慈屋里,隔着里外屋的门喊了一声:“娘娘,思妤姑娘到了。”

门里旋即响起一声:“快请进来。”

思妤便向林嬷嬷一颔首,推开门进去。

阿慈正在临窗一张铺了软垫的圈椅上坐着,面前摆了一只火盆子,瞧见思妤进屋,又喊她将门带上,随即招招手:“过来坐。”

思妤应着,到她身旁显然是已经备好的另一张椅上坐下,方问道:“嫂嫂今日叫我来,可是有何吩咐?”

阿慈先默默拉过了思妤的手,这才叹道:“思妤,王爷如今已入土为安了,我本该就随了他一起去的,可王爷死得不明不白,又将你留给了我,我才在这端王府里苟活了下来。从今尔后,就是你我相依为命了……”

她说着,又沉沉地叹了一声,登时也勾起了思妤的伤心来。

她亦红了眼道:“嫂嫂,我这条命生来就是有些苦的,从小时起便没了爹娘,幸得还有王兄待我好,可如今连王兄也不在了,我就只剩下嫂嫂你了。这些日子我时常想,嫂嫂许是注定要与我做一家人的,只瞧嫂嫂闺名里头带个‘念’字,我带一个‘思’字,就是老天爷也以为你我该凑在一处,所以教我入了京,又教嫂嫂入了王府。”

阿慈倒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说辞,心中诧异了一瞬,转而又想起思妤正是冒失的年纪,于是也不感到怪异了,反倒觉着她的念头别出心裁,有些傻气,又显得天真可爱。

她微微抿嘴笑了一声,摇摇头,才道:“我知道的。”

“思妤将我视作家人,我又何尝不是把你当成体己的亲妹妹来看待。今日叫你来,便也是想要关起门来,和你说些体己的话。”

思妤听罢,赶忙又坐近了些,从阿慈的掌心里抽||出一只手来,又覆到她的手上,郑重道:“嫂嫂你讲。”

阿慈便道:“我如今是你的嫂嫂,但亦有一重身份,是这端王府的女主人。这些日子王府发丧,我虽未理事,却也仔细瞧过王府中的情况,私以为,王府里头有些积弊,不得不去。倘使只我一人在这里住,见到这些弊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可如今你尚未出嫁,定也仍要在这王府里住一些时候的。我想来想去,觉着还是应当打起精神来,将这个家好生整治一番。且看你意下如何?”

思妤闻言,怔了半晌,忽然又红了眼道:“嫂嫂,嫂嫂这是想开了?”

阿慈浅笑一声:“我原也没有多么的想不开。”

思妤赶忙道:“我只瞧着这些天来,嫂嫂日日以泪洗面,人也消沉,加之嫂嫂本就清瘦,这一来更又清减了好几圈,我自然以为嫂嫂是一时半会儿走不出来了,心中一直十分难过。可刚听嫂嫂这几句话,显然是振作了许多。我一时间高兴,方才这样问的,嫂嫂莫怪。”

阿慈轻轻摇头:“不怪。”

思妤这才又松了口气般,道:“嫂嫂你能萌生治家的念头,我实在是惊喜之至。你能振作一些,王兄在九泉之下也能放心一些,我定是二话不说支持你的。”

她说着,望向阿慈的双眼渐渐地也亮了起来。

阿慈拍了拍她的手,一时亦觉着很是宽慰。

她想,自己欲要扎根端王府,势必先爹摆正她端王妃的位子。可从她入端王府一直到今日,明里暗里的观察之下,却发觉王府中的下人们面上虽还是恭敬的,实则却并不将她放在眼里。非但是她,就连太后远亲、从建府以来便一直住在王府中的思妤,也只因为无权无势,除了王爷之外无依无靠,受了不少下人的漠视甚至于白眼。

当日请太医时,连林嬷嬷这样的领头掌事嬷嬷都会对她出言不逊,阿慈便深知王府下人之间的风气已是差到了一定的境地了。

再加上她几次三番看到下人们做事不成规矩,这些时日王爷发丧,底下人操办丧事又极其铺张浪费,阿慈便更坚定了要在三司给出初步结论以前,先整治端王府的想法。

她在这王府当中,没什么信得过的人,唯一令她感到安心的就是小姑了。

因小姑和她一样,王爷的故去,对她没有一丝一毫的益处,于是这一日才将她喊了来。阿慈的手还按在她的手上,接着道:“只是我虽然有心治家,但到底才入王府不久,了解不深。当日教引嬷嬷们虽也提过一些,可讲的也只是陛下太后这些贵人的情况,并未说起王府底下的人如何……”

“嫂嫂何须教引嬷嬷们来讲,”思妤不等阿慈说完,就已自告奋勇道,“嫂嫂问我便是,我从建府之初就在这里住了。陛下倚重王兄,没有将王兄发去封地,但王兄也很忙,王府没个女主人,我的身份又不好说话,于是这里一直就是由胡管家和林嬷嬷在打理的。平时胡管家负责前院的事,林嬷嬷掌后院的事,但遇到须前后院都须使力的大事时,也是听胡管家的。他们二人具体各做些什么主,手底下又有哪些得力的家丁仆妇,嫂嫂全只问我就清楚了。”

阿慈笑道:“我今日请你来,除了与你商量想治家的念头外,也就是要同你请教的。”

思妤这才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意识到自己方才是把她的话给打断了。于是红着脸笑了一会儿,才又细细地把王府中的情况都说了一遍。

这一说,就一直从未时说到了酉时。

小姑讲得事无巨细,阿慈也一一听好了、记下来。

原本说完了也就说完了,只是阿慈想到那一日迟恒对她的叮嘱,便又问了两句关于迟恒的。思妤只道:“迟大人是王兄生前最要好的人,因他祖上两代皆任过翰林,是以两人从小便在一处进学。后来迟大人入朝为官,又因能干且为人正直,深得陛下赏识,年纪轻轻便官至左都御史,与王兄来往也就更密了。嫂嫂未入府以前,他还时常同王兄饮酒作诗至兴起,就宿在府中的。”

阿慈此前还在酒坊中认识迟恒时,就对他留下过“读书人”的印象,后来得知自己要嫁入端王府,也私下里悄悄打听过端王爷是怎样的人,当时所闻,也都道端王爷是惊才风逸,名冠京华。可想而知旧日他二人在王府中,斗酒斗诗,该有何等风流惬意。

一想起来,阿慈又禁不住心生伤感。

她默默叹息了片刻,方要转开话题,可脑海之中也不知怎的,倏然间竟又冒出一个人来。

阿慈犹豫了好一会子,忽又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声:“那,四王爷呢?”

“四王爷?”思妤想了想,“四王爷这人,以前是很少来王府的,就是有时王兄相邀才会过来。我对他知道的也不多,不过就这两次他替嫂嫂出头、为嫂嫂说话来看,应当也不坏就是了。”

阿慈听后,沉默半晌。

若依小姑所说,高羡与王爷生前来往并不密切,何以会在王爷死后,反倒来得勤快起来?她心中疑惑,又联想到高羡在外头风流孟浪、荒唐不羁的名声,一时间,倒不似小姑那般对他颇有好感,甚至还隐隐将他划去了“外患”那一列里放着。

内忧外患,阿慈感到自己应当更快一些打起精神来了。

……

翌日一早,阿慈比往常起得更早了半个时辰,房中丫鬟照常进来服侍她洗漱更衣,可她用过了早饭,却并没有同往常一样留在房中,而是招呼了一声林嬷嬷,径直就去了前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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