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虽还是个大早,但前院中却已有些忙碌。

灵堂从昨日起就在拆了,拆下来的白布条堆在地上,宛若一个连一个的小山包,一旁还杂七杂八地摆了许多未用完的白烛、拿麻布口袋装的黄纸钱、当初做法事时用过的器皿……胡管家正在忙着指挥底下人等将东西清出去,一眼瞧见阿慈来了,赶忙快步迎上前,恭恭敬敬拜了一拜:“老奴给娘娘请安。这一大清早的,娘娘怎的来了。”

阿慈没有回答,只喊他免礼,眼睛则迅速在院子里头扫了一圈。只见满院杂乱,阿慈瞧到那些被弃如敝履的东西,眉头很快便皱了起来。

只是她刚要开口问,眼角余光一瞥,却又看见了在院子的另一边,几个正在七手八脚忙着装箱的家仆。

那里放了几件大大小小的箱子,她瞧那箱子的用料与做工皆很考究,倒不像是装杂物的,于是又改口,指着箱子问了胡管家一声:“那里是在做什么?”

胡管家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一眼,答道:“回娘娘,那是临安长公主家的南平郡主出嫁,端王府给备的贺礼。”

先帝在生下当朝陛下、当初的嫡长子高巍以前,还育有两个女儿,这位临安长公主便是其中之一。因先帝疼爱,又封了长公主膝下唯一一位女儿作南平郡主。当日王府发丧,长公主也携了这位南平郡主前来吊唁,阿慈是见过的。

只是,“南平郡主出嫁,端王府自然是要备礼过去,但为何却没有人来通报于我?”阿慈皱着眉,盯着胡管家问,神情显然有些不悦。

胡管家赶忙道:“回娘娘,只因近来王府上下操办丧事十分忙碌,老奴又见娘娘身子不爽,想到不过就是送礼而已,过去也是送过这样的礼的,一点小事,实在不必叨扰娘娘,方才没有通报。”

胡管家低着头,口口声声是为阿慈着想,但不想他话音落,阿慈的眉头却皱得更紧了些。

上一回三司的人来,他便称自己是忙忘了,没有向她通禀,当时阿慈就已经很不快了,如今他竟然又故技重施,越过她擅自作主。且上一回,还可以说他是因王爷丧事操劳了一夜,一时糊涂情有可原,可这一回,分明便已成他明目张胆,不将阿慈放在眼中。

阿慈的脸色,由平常转阴,又由阴云密布,渐渐更加黑了下来。

她盯了他好一会儿,忽然声色俱厉,训斥了他一句:“荒唐!”

那胡管家原本低着头,以为自己这一番说辞已是将她对付过去了,却没想到等了片刻,竟会等来这样疾声厉色的一句。心中一时惊诧,人也就跟着怔在了那里。

耳朵里只听见阿慈道:“南平郡主称王爷一声舅父,先时王爷发丧,郡主来拜王爷时,还与我说了许久的话,亦哭了许久的,如今郡主要出嫁,此等大事,无论如何都当通报!且不过是遣个人来告知我一声罢了,我若没有精神,自然会吩咐胡管家来打理的,但我没有下令以前,胡管家何以认为自己已经可以替我拿主意了?!”

这段时间办丧事,胡管家几乎日日见到阿慈,但因见她一直都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就以为她小门小户出来的女儿,到底是没见过世面,总唯唯诺诺的,心中便也没太将她当一回事。可想不到如今这病怏怏的端王妃好了,发起威来,竟也似只老虎一般。

王府里正在四处忙碌的下人们,显然也都听见了这一顿训斥,齐齐停了下来,望向阿慈和胡管家。

胡管家这才感到事情不对,赶紧跪下身去,向阿慈磕头赔不是。

只是这胡管家面上虽然一口一个“老奴该死”,但心底里却不爽又不服。他到底是王府里的大管家,这些年端王爷忙于公务,甚少打理家事,以至于他在王府当中几乎就是半个主子般的存在。而如今他这个“主子”却当着阖府下人的面,被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这样教训,自然觉得脸上无光,心中极是不平。

阿慈一时没吭声,又让他跪了好一会子方才道:“行了,你且先起来罢,随我一道去看看那些贺礼。”

说着,也没等他,人一转身就已经往院子那头去了。

胡管家这才赶紧又从地上爬起来,三两步跟上前去。

阿慈行到装贺礼的那几只箱子跟前,命人将箱子一一打开了。只见几件箱子,大的有,小的有,此时全都打开摆在地上,箱子里头各装了一捆玄纁束帛,一对鹿皮,一只紫檀木雕,两副玉碗,并一双一尺高的上等青花瓷瓶。

阿慈瞧了一会儿,又蹙眉回头问胡管家:“胡管家就不觉得,这贺礼显得略薄了些?”

胡管家还未回她,阿慈已又转身翻看了一下,顾自道:“虽说王府新丧,但我这做舅母的还在,如此区区几样礼,拿出去实在拂王爷的脸面。”

胡管家原本就已有些不快了,眼下又听阿慈在挑贺礼的错处,便觉阿慈今日来前院,根本就是专程冲他而来。于是心中渐渐的也恼了起来,嘴上并不太客气地答道:“娘娘此言差矣,端王府送贺礼,从来就都是这样送的,一直也未被人诟病过。只因王妃娘娘过去没接触过这些,才以为少了。”

言下之意,暗指阿慈出身低微,隐隐还带有些瞧不起的意思。

阿慈显然是听出来了,但也不恼,反倒是接着他的话道:“胡管家说得是,我过去确是没接触过这些,但连我一个从未接触过的人都瞧出来少了,那可见是真的少了。胡管家也是王府里的老管家了,怎的行事还是如此没分寸,当俭之处不俭,譬如换下来的丧葬物什,就任由那些白布白烛被丢出府去,可当奢之处却这样抠搜。”

她说着顿了顿,又望一眼那些堆叠在地上的丧葬之物。

有两三条散落在外面的布头被北风卷动,正随那北风的呼号发出“呼啦啦”的声响,而扬起的时候又打落了一旁麻布口袋中装的白烛。满满一口袋白烛,袋口也没封好,当下骨碌碌地就滚出了几根来。

阿慈瞧着皱紧了眉,跟着才又转回话端来道:“我虽然并不大懂送给郡主的贺礼,该送些什么,礼共几样、规格又如何,但也晓得各王府的礼制定还是一样的。胡管家既然说这是旧例,则烦请胡管家派人去四王爷府上也讨一张礼单来,我一看便知。”

话毕,她又轻轻地别了胡管家一眼。

胡管家一时被噎住,说不出话来。

一句答复梗在喉间,硬是卡了半晌方才憋出了声,只是虽然还是辩驳的话,却已经没了什么底气。他半低着头,小声道了一句:“这些事情,王爷一向是不过问的……”

“胡管家的意思,是嫌我如今多管闲事了?”

“没有没有,老奴不敢……”

阿慈便正色道:“过去王爷只因公务繁忙,才将这些事情交给了胡管家,可王爷不过问,却并非代表这些事情无关紧要。如今我已入了王府,此等内务我自然是要操持的。王爷在时理当如此,王爷现今虽不在了,但规矩还在,我也一样要替王爷打理好这端王府。胡管家,这就派人去讨礼单吧。”

一时间,胡管家的面上也不知怎的,竟有些发虚。

他听见阿慈又催了一道,这才赶忙改口赔笑道:“老奴知道了。王妃娘娘若是嫌少,老奴这就着人再去库房里取,多添上几样礼便是了,实在不必再往四爷府上去添麻烦的。”

他一会儿一副态度,这般做派被阿慈瞧在眼里,阿慈的心中登时就觉有些怪异。这胡管家如此寻遍了借口推诿,倒像是害怕她发现什么似的。

于是阿慈没有善罢甘休,又同他道:“若要自己添也可以,但也烦请胡管家将礼单和库存簿子拿来,我亲自拣几样添上去,亦算是我对南平郡主的一点心意罢。”

“是。”胡管家应了一声就要去拿。

“还有,”阿慈在他才转身时又喊住了他,“还请胡管家去取库存簿子时,将库房的出纳账簿也一并取来,我好对着看一看。”

此话一出,阿慈见到胡管家的脸色登时就变了。

……

端王府的正厅中,阿慈坐在主位上,一手拿着礼单,一手则撑在一旁的小几上头,正在看账。胡管家揣手立在一旁,面上显然有些惶恐不安,一对眼珠子在眼眶里里左左右右地晃了好几趟,又时不时抬起眼来觑阿慈一眼。

阿慈没有瞧他,只顾自翻着那本出纳账簿。只是她翻着翻着,却渐渐翻出了一点不对。

阿慈发现,礼单和她适才在院中所见到的礼是对得上的,然而礼单和库房的出纳账簿却对不上。账簿上记载,这一日,一共被领走了九样东西,除了方才礼单上头写的那些以外,应当还有一对金杯,两匹云锦,一只黄花梨木妆奁,和一套金银首饰。

她照着礼单又仔仔细细地校了两遍,确定就是少了这几样东西。

阿慈没想到自己心血来潮的一个念头,竟查出这样的事情来。

阿慈的脸,霎时间就垮下来了。她突然放下礼单,猛地一拍案:“胡管家!这是怎么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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