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虽然只是坐在她近前不远处,于她却仿佛高高在上,她居高临下地审视阿慈,轻轻一开口,就宣判了她极刑。

阿慈长久以来压抑在心中的那种委屈与无力之感,瞬间又翻翻涌涌,占满了她的心头,教她脑袋里只剩下一片空白。

这一日后来太后又说了什么她全没有听进去,只知道自己浑浑噩噩的,太后请了嬷嬷进来送她出去,她也魂不守舍地跟着就走了。直至坐上回端王府的马车,马车里再无旁人了,她才骤然双泪一滚,咬着嘴哭了出来。

阿慈知道自己的命不好,只是从来不肯去承认罢了。

这样的命,她以为不过是继母嘴里的明嘲暗讽,街坊四邻的白眼侧目而已,可今日她才知道,所有人,便连太后也是这样给她盖了章。

她生平头一次,认真地信起自己的命来。

阿慈是一路默默无声地哭回家的,直至快到端王府了,她才慌忙收起眼泪。有宫人来搀她下车,她低着头,眼也不敢抬地往王府里走。

倏然她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轻轻喊她:“阿慈……”

这声音……阿慈蓦一伫足,抬头只见迟恒正立在她身前方不远处。

他的手上缠着纱布,用一条长丝巾绕过脖子吊在身前,脸上还有淤青未退的,看见阿慈停下来,他方才缓步上前,碍着角门前的护院还立在那里,又喊了一声:“见过王妃。”

阿慈一怔。

她不想几日不见迟恒,他竟显出这样的颓态了,只看他脸上那些淤痕,心里应也晓得是谁干的。但迟恒似乎是不愿去提,阿慈躲不过应了他一声:“大人这是怎的了。”

迟恒只淡淡道:“摔了一跤,无碍。”

而后迟疑了片刻,迟恒才又问:“下官可否,与王妃讲几句话?”

阿慈原本十分恼他,但这一日先被太后说了一顿,已没有精神再去想迟恒的事,又见迟恒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一时也没了什么气恼。

她犹豫一会儿,只轻轻叹一声:“大人随我去厅上说话罢……”

迟恒方才低低应道:“好。”

他随着阿慈入了端王府,往偏厅去。

阿慈进门时吩咐了下人要入偏厅,待他们行至偏厅时,早已有丫鬟婆子备好了茶果等在偏厅里。阿慈坐下后,喊了迟恒也坐,便命几个丫鬟婆子留在厅上,只是隔远一些候着。

迟恒听着她安排,也没有多说话。

待几个丫鬟婆子都退开后,他方才向阿慈低下头,沉沉道了一声:“阿慈……”

“大人有什么话要说的,就在这里说罢……”

“是我对不住你。”

阿慈话音还未落,迟恒已小心翼翼地低声说起。

阿慈没有答话。

只听他继续道:“那一日的事情,我冲动之下才失了理智,轻薄了你。若你不嫌弃,我待你的心意仍是不改,仍可以请家中长辈向陛下求情,迎你过门的,你若……”

“迟大人。”迟恒话还未说完,已教阿慈打断了,“大人缘何中意于我?”

迟恒一愣,抬起了头。

这一日的阿慈似乎与往常有些不同,她的面色看上去不是很好,两眼些微发红,好像哭了一场,坐下时也不似平日里那样有精神——整个人仿佛十分疲惫。而他本以为自己这样厚起脸皮说出的提议,她一定会嗤之以鼻,甚至于冷嘲热讽的,却不想她反而是打断他的话,反问了一句自己为何喜欢她。

迟恒一时愣住,过了一会儿才轻轻地道:“我还在酒坊时,便喜欢你了……”

“我知道,”阿慈满是疲累的眉眼微微低垂,“但我是问,大人为何喜欢我,乃至于愿意对抗世俗非议也要娶我过门?是为这副皮囊,还是为我的人?抑或只是不甘而已?”

“阿慈……为何想起来问这些。”

迟恒忽而语塞,不知她今日怎么了,仿佛从她愿意让自己进端王府时便已有些不对劲了。但阿慈只坚持道:“大人不必管,答复我便好。”

迟恒也没好再顾左右而言他,他只好微微叹一声,道:“我喜欢你,怎会只是喜欢这副皮囊而已……”

“我喜欢的你,从一颦一笑到一嗔一怒,大概是从每个你迎着天光打酒的早晨,到每一个灯火熄尽的深夜,那么长的时间里,我一直默默喜欢着你。仿佛是不知不觉当中的事,待我发觉时,你便已经在那里了。像一颗种子埋进了土里,它不再惧怕风吹跑它,也不再害怕雨水,它迎着你的目光生根、发芽,最后长成我心里独一无二,至死不渝的一棵树。”

“阿慈,我喜欢你,不为旁事,只因为是你,你写过的每一笔字,走过的每一步路,我都喜欢。”

他缓缓地,终于说完这一番话,心里仿佛如释重负。

许久以前他便应当告诉阿慈的,他对她的喜欢不输给端王爷,可他当时没有亲口对她说出,最后说时便已迟了。这一日在阿慈的追问之下说出来,心中不能说是不轻快的。

然而阿慈没有与他一样感到心头轻快。

她听了,却好像是在听一件旁人的事情般地,不见那张脸上有多少触动。她反而是蹙了下眉,又凝目低低地问迟恒:“那么大人……大人若真喜欢了我这样久,是不是也听说过我命里克夫的事?”

迟恒一怔,继而黯黯低下头,黯黯答她:“是……”

“所以大人也不介意?”

迟恒这才又抬起头,注视阿慈的目光认真深沉,缓缓道:“阿慈,我虽然外在待人总是热络,但心性其实十分寡淡,从我生来便无甚欢喜之事,若能得你结作鸾俦凤侣,已是我毕生之喜,就算被你克死了也心甘情愿。”

一席话,情真意切,闻者动容,可阿慈听来,心中却非常不是滋味。

分明是与她剖心告白的话,但就是别扭极了。

她这一日因入宫见太后,已然精疲力竭,眼下听见迟恒再这样说,更是莫名只觉疲累不堪。于是她扶了扶额,只道:“大人的心意我明了了,大人今日原本要说的话我也清楚,但实不相瞒我这会子已是乏极,只想回去歇息……”

迟恒见她确是疲态尽显,知道自己不该再留了,便颔首轻轻应是,站起身来。

但他起身并没有走,而是又小心翼翼问了阿慈一声:“那我往后,还可以再来端王府……”

阿慈指尖抵着太阳穴,两眼闭着,一声轻叹道:“大人是王爷故交,我焉能将大人拦在端王府外一辈子。大人要来祭拜王爷自是可以,只是我与大人之间,往后若无要事,还是少见得好……”

迟恒心中一时间难受至极,但一想到阿慈今日状态不好,再加上许是上一回自己带给她的惊吓太大,以致如今还是惊魂未定的也未可知,便没有再多言。

他想,也无妨吧,至少她今天让自己进端王府了,也松了口往后可以再来,往后与她的事情,总有机会的。

于是迟恒点点头,也只是顺着她的话,黯然道一声:“我知道了。那,下官告辞。”

“嗯。来人,送一送迟大人……”

阿慈没有再看迟恒一眼,指了两个家仆来将迟恒送出府去,自己则又坐了一会儿才缓缓起身,喊林嬷嬷搀她回房。

然而她才出偏厅,却又听门房来报,说四王爷来了。

这两个人,怎的偏在今日上赶着似地来端王府。

阿慈虽然精力不济,但也只有传了高羡进来。

高羡显然是才到,没有遇见迟恒,进偏厅时面色如常,直至见到阿慈了,他才眉心一紧:“这是,怎的了?为何脸色这样差?”

阿慈先示意林嬷嬷先回后院给她煮些安神的参茶,打发了林嬷嬷走后又示意屋子里的丫鬟们退出去,这才重又扶着椅子坐下,道:“你来了。”

“你还未答我的话,出了什么事情?脸色怎是这样的。”

高羡说着,又蹲下身子,一面拉过她的手,一面去探她的额。

然而阿慈避了一下,只答他:“没什么事,我自己心思郁结罢了。”

“心思郁结?为什么。”

高羡不解,却见阿慈正过脸来,忽然仿佛没头没脑一般问了他一声:“你可信命?”

高羡一时奇奇怪怪,但也答道:“信。若不是有命,我又怎能重活过来,想来便是命里就安排好的,要与你走完这一辈子。”

“那你也信我命里克夫吗?”阿慈突然双目朦胧,定定地望着他。

高羡这才意识到她方才那一问是在问什么。

上一回在她娘家,因那个被贬了官的太常寺丞范明礼口不择言,也曾提过阿慈所谓“克夫命”的话,当时阿慈的神情还历历在目,就与此时此刻一模一样。

高羡想起,忽然便有些生气:“是不是今日听到什么人碎嘴了?”

阿慈没有吭声,高羡当下拉紧了她的手,皱眉怒道:“你休得听那些吃饱了撑得的人说瞎话,你岂是那些人能说得的?!王府里若有人敢这样讲,我必定亲手打断他们的腿再撵出府去!”

他先骂了一通,而后忽又抬手一抚阿慈的眼,松开眉心柔声道:“你也是了,何必把这样的话放到心上去,我诚然是信命的,但你哪里是什么克夫命。我这不是还好好的在你跟前与你说话?分明是因为你,老天爷看在你的份上才教我又活过来了,你哪里是个克夫的,明明便是旺夫的。”

阿慈闻言,一时也不知怎的,心头好似有层层的坚冰厚雪渐渐融了,连同底下被冻得发冷的心,竟也跟着慢慢化开来。

高羡的目光温柔又灼灼,那是与迟恒全然不同的目光,正坚定地、不容分说地望着阿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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