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慈怔得说不出话来,半晌,只见高羡的眉眼低垂下来,松开了抓着她肩膀的手。

他的嗓音重回平素的低缓沉稳,黯黯道:“那本家规我留下给你了,你若得空了仔细瞧瞧,有不妥的地方,批上注再差人送到我府上便是。待你校过以后,我会另找几个书童誊抄上几份送来的。这样,给端王府立家规之事便算完满了。”

阿慈的脸渐渐的有些红。

她没敢再直视他,耳朵里听他又道:“前两日陛下也已允了我,不日便拨二十四衙门中的教引嬷嬷们来王府,届时会将王府里的礼数好好地教一教,如今端王府的规矩又已立完,嫂嫂下一步,也可以将端王府里的账目好生地理一理了。”

“只是……”他话及此处,顿了一顿。

阿慈小声地、低低问他:“只是什么?”

“只是你千万小心再小心,王兄已逝,我不想再见嫂嫂有任何差池。王府的事情往后我将不再插手,唯有这一点嘱托,是必要与你说的。”他话毕又停下来,望向阿慈的目光深不见底,恍如弥漫朦朦厚雾的大海。

阿慈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而她还未开口,高羡却已躬身拜了一拜,没有再等她的回答,只道:“我言尽于此。告辞。”

说完也不再停留了,一转身便向门外行去了。

走时衣袂带风,似乎还是压着恼意的。

阿慈瞧着他的背影,良久却动不了一步路。心中也不知为何,没有五味陈杂,没有百感交集,也没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种种,唯独分外清晰地留下满心愧疚之情。

明明片刻以前,她还是斩钉截铁地相信迟恒,质问高羡的。可他不过抓着她的肩头道了一声“我图你”,她的心里竟会投了降,生出无尽赧然来。

阿慈以为,自己今次着实小人了一回,想到他如何待自己,自己却又如何看待他,是而心中惭愧不已。可她不觉,在那份惭愧当中隐隐约约又起的失落之感,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她唯独站在屋里,望着他的背影,一时欲言又止的,却终究没有再喊他。

……

高羡回到睿王府中便将自己关在房里,整整一日未出房门,连府上下人送来了饭食,也未尝用上一口。

他的胸中仿如堵了一团怨气,缠绵不去,教他只觉憋闷至极。他想不明白,自己这样重活过来,究竟是件好事还是一件坏事。

这辈子,他明明已经死了,就死在阿慈的跟前,可是一切陷入黑暗后不多时,他竟又醒了来,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趴在酒桌上。脑袋是醉酒的疼,身旁早已没了座客,三五成群的下人皆在往后头的方向跑,边跑边喊,王爷薨了。

王爷薨了?

哪个王爷。

周遭是他再熟悉不过的端王府的布景,高悬的红布还在彰显这一日的喜庆,可他低下头,却发觉自己身上穿着全然陌生的、旁人的衣裳。老四的贴身侍卫杨霖来喊他,张口竟唤了他一声:“四爷。”

高赐这才意识到,自己又活过来了,非但再次活了一回,还阴错阳差,托生到了老四高羡的身上。

对于重生这件事情,他并不陌生,此前他便已经重新活过一次了。

上辈子他从前院接了宫中的赏回来,一入洞房,却见到阿慈倒在了地上。当时她的红盖头就落在他脚边,可阿慈睁着双眼,已是死不瞑目。

上辈子的他,抱着阿慈的尸身,怎么摇怎么唤也叫不应她,而他抱她在怀里,渐渐竟也感觉到了自己的不对劲。眼前好似出现了一片昏黄的,模模糊糊的光。朦胧一片的眩光里,他仿佛见到阿慈走在前头的身影,他毫无犹豫地追上去,终于也与她一起踏进了那无边的暗夜当中。

第一次醒来时,他花了近两刻钟的工夫才意识到自己重生了,重生到了大婚这一日的早晨。

意识到这一点时,他的心中忽如其来涌起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他重活了一次,老天既给了他一次机会重新来过,他发誓一定要护阿慈周全。

于是这辈子成完亲,他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旁,便连宫中来的赏赐也没有去接。

终于阿慈是平平安安地活了下来,可他没想到自己已然分外小心了,却还是没能逃脱死亡的宿命。

这一回,对于再活一次这样天方夜谭的事情,高赐没有一丝一毫的惊异,他唯一感到十分不习惯的是,自己重活一次,却不想是稀里糊涂地托生到了老四的身上。

老四平素好饮酒,他是知道的,这一天也不知他喝了多少,自己醒来时趴在桌上,脑袋仿如撕裂一般的疼,料想他定是喝得大醉了,或许就死在了醉梦之中也未可知。

而他缓过神来,当下第一个念头,便是赶紧去看看阿慈如何了。

是夜已深,高羡躺在床上,脑海当中一幕一幕全是从他在西厢房里再见到阿慈时的情景,连同往后他出入端王府,同她或近或远相处的点点滴滴。

他没有办法,因担心坦白会吓坏了阿慈,所以不得不以老四的身份去接近她。

他是最放心不下阿慈的,且他心中隐隐知晓,自己的死因怕是与王府中的人有关系。可他如今的这重身份,再没有了插手的理由,于是又从旁协助阿慈治家。

他知道,只要将王府中的一切细细梳理一遍,遇到理不顺的症结,大抵也就是他的死因所在了。

他以为,这些时日相处下来,阿慈心中或多或少,应当是有感觉的才对。

可她好像,终究还是误会了……

高羡想着,又长长长长叹一口气。

深深夜幕下的沉沉叹息,想到白日里阿慈对他的质疑,当时心中十分气恼,可如今只剩下了深深的无奈。也不知自己重活两世,究竟是好是坏。

好的是,他到底是没有死,只要不死,一切便都还有希望,他仍可以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无论以怎样的身份与方式。

坏的是,这样的身份,叔嫂有别,别如天堑。

他想来想去,终于还是坐了起来,又念及阿慈如今身处的危险境况,觉得仍是放心不下,干脆披衣下床去喊杨霖。

老四这人虽不甚稳妥,但身旁这个贴身侍卫还是极信靠的。过去他还是高赐时,曾与杨霖侍卫打过几回交道,知晓他的为人,是以这一夜自己睡不着,便喊了他来。

“端王妃如今处境,恐怕危险,白日里虽还无虞,但是入夜我总放心不下。我这里一时半会儿也没什么打紧的,你自今日起,入夜且潜去端王府,暗中保护王妃罢。”

杨霖一句二话也无,听见高羡的吩咐,抱剑颔首便应:“是。”

而后又听高羡嘱咐了他几声,便告退回房,更衣往端王府去了。

待到杨霖走后,高羡一人站在窗前,望着外头正在落雪的漆黑夜空,不禁又是暗暗一声叹,沉默着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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